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船長找我要包屍的白布,我找了一塊有花紋的淺灰布,那塊布本是要給宛華做衣服的,對死者來說稍微短了一些,但是足夠裹下她大部份的身體了。那丈夫卻不肯鬆手,任憑船長怎麼勸說,他身靠船舷把死者摟得更緊。
「這樣不是辦法,船上這麼擠,不能再擠一位死者,何況現在是夏天。」船長很客氣。
「大海那麼大,她一個人……」
「她已經死了,沒有知覺了。」
「她怕黑,」那丈夫生氣的大吼:「她怕一個人。」
「我們的船這麼擠,真的無法再容下一具屍體,尤其,這味道不好。」
那丈夫不說話了,只是摟著死屍,或許這是他贖罪的方式吧?
中午出了太陽,死者身上的糞味與屍臭味散開來了,船長帶我去勸那丈夫。
我編造了連自己都不信的說詞:「女人都想要乾淨的走,你現在不放手,她身體會開始腐爛,這不是她想要的方式。大海是最乾淨的,你看海水永遠最純淨,她到海裡去,才能乾淨的離開。觀音菩薩會帶她去見佛祖,你守著她的肉身,她反而捨不得離開。」
他默默的聽著,不置可否。到晚上,我與船長又去找那丈夫,船長勸說:「你不用擔心她會孤單害怕,觀音菩薩會在大海中照顧她,我們會為她誦唸大悲咒,讓她消除一切罪障,讓她不會恐懼害怕,隨著觀音菩薩一起往西天去見佛祖。」
他總算點了頭,船長喚來兩位婦女,協助包裹死者。他要船上會唸大悲咒的人都來助唸,最後我與另四人助唸,其實我只會唸第一句,後面都是跟著人哼,船長將包裹著死者的那團灰布,推入大海,那白布在墨暗的大海上,始終跟著我們船隻的節奏擺盪,久久不去。整整一日夜,那一團白布,竟還在船舷下晃盪,那丈夫對著死者喃喃低語了很久,那團白布才盪開。
那天,東方天際出現一眉黑影,大副說那可能是菲律賓的陸地,大家都已不再抱持希望。
炙熱的太陽一烤,爭吵聲又響起,幾名難民揮拳互毆,扭倒在地上,動作顯得遲緩無力,勸架的人也懶得動手拉開他們,打架的人自己停下手腳,倒在甲板上喘氣。那名中學老師問他們為何打架,原來這其中有一對父子被懷疑偷了人家包袱裡的沙葛。
「你家沙葛有寫名字嗎?」被懷疑的父子很不甘心的喊。
「我包袱那粒沙葛啃了一半,有我的齒痕,你剛剛拿出來那顆,很像我家沒吃完那顆。」
「我們也是一天啃幾口,每個人都是這樣,現在誰敢一次把一顆沙葛全吃了。」
「可是我家的沙葛不見了。」
「你家有多少人,說不定是自己家人吃了,怎麼怪我們是小偷?」
「我……」男人責問起家人來了,他的三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眼神低垂。
這爭吵的氛圍會傳染似的,船艏那裡也大吵起來,幾名年輕人架住船長,一名中年難民站在船長身旁,表示他懷疑船工有私藏公糧,要求檢查所有暗艙。大家情緒激動,馬上有人附和,船工們過來護船長,被難民堵住,與難民推擠扭打了起來。
「大家冷靜。」老師想要過去勸架,卻因為太過瘦弱,擠不過人群,僅能在船舯處隔著人牆喊叫。年輕人興高采烈往船艏甲板擠,幾波強力推擠中一名難民掉進海裡,那難民用狗趴式掙扎著,甲板上的年輕人趴著船舷伸手要拉他,卻怎麼也搆不到手,那難民只好往船舯游來。那裡的船舷較低。
「有大船!」一聲驚呼。
「大船!大船!」女人尖聲大喊。
我看到了,一艘巨大的輪船出現在天際,我大喊:「船長打燈號。」
半小時後,那艘大船的側軸看來已經比人身體還長了,艦上有炮管,研判是軍艦,我們既擔心又期待,幾名青年爬上桅桿,不停的揮動衣物。那是我一生中最煎熬的時刻,等到確定這艘中國軍艦決定救我們時,我竟然昏了過去。
我被拍醒時,大家已輪流攀著繩梯上艦,雖然海浪不大,每一個人卻爬得艱難,我攀上繩梯,爬上五、六樓高的垂直艦壁,爬了一半,眼冒金星,幸虧身旁的老三與老四頂著我,讓我停喘,才能再往上爬。在我攀到艦舷時,根本無力翻入舷內,幸賴上面的軍人猛力拉上我。這時,我聽到後面一聲巨響。等我上艦回頭往下望,看到我們漁船舷邊上一大癱鮮血,幾名年輕人趁軍艦與漁船盪開時,從夾在中間的海面上拉起來一名鮮血淋淋的婦女│稍晚她被抱上軍艦,頭顱已破,沒了心跳。
她生命的最後時刻,被獲救的狂喜與死亡的狂悲撞擊了一番。
我們被送到廈門港,這裡與馬來西亞、香港、菲律賓不同,中國沒有安排外國移民代表團接見難民,我們無法選擇到美國、加拿大、澳洲等國,只有兩個選擇,一是長居中國,一是回到越南。答案極其簡單,難道我們冒死到這裡來,是為了被遣返嗎?我與家人被送到華僑農場,我們本是生意人,五穀不分,為了生活,只好拿起鋤頭,在農場裡與大家一起勞動,向大地乞求糧食。
我的老三、老四在這裡結婚生子,我與老伴卻常常想到美國的二兒子與失蹤的宛華,年輕人也嚮往美國或加拿大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們對共產黨心裡有疙瘩,擔心哪一天像越南共產黨一樣,又發動一場血腥的鬥爭。
家人決意偷偷離開中國,我們花錢上了這艘破船,計畫沿岸南下到香港,順利的話一日夜航程就能登陸香港,香港收容了十幾萬難民,我或許能找到宛華。
船離開廈門港,卻被中國公安發現,死命追逐我們,還堵住去路,船隻不得不偏東駛進你們的水道,誰料到卻在這濃霧裡打轉,被你們擊毀了船隻。
我發誓沒有一句謊言,求你們放了我們。我沒有料到廈門港道旁會有這麼多島嶼和軍隊,以為一路往南,明晚就到香港了,我們沒料到,誰也沒料到。
楊氏春
我一定要跪著。讓我跪著,不,我要跪著,我求你們。你們若能放過我們,就是人間的菩薩,我求你們。
我兒子應該還在船上,求長官放過他,他叫吳文志,是一個瘦矮的年輕人。我三十歲才生下他,他是吳家惟一的骨肉,求你們放過他,他不是間諜,不是軍人。
我們是越南順化的華人,是拜媽祖天后的人家。長官知道順化嗎?在中越,有幾百年歷史的皇城,有一條美麗的香江穿越中央,分隔城北與城南,我老家住在城北區。順化再北五十公里,就到北緯十七度,那裡有一段五公里寬的停戰區,再往北,就到另一個國家。我說的是解放前,那時越南分兩個國家。
我已經六十四歲了,我和兒子都不是間諜或是你們的敵人,我們也不會用武器,我們什麼也不會。
我怎麼離開越南?又怎麼離開廈門?
長官您知道春節攻勢吧?我是說越南,我們順化一夕間被北方來的越南人民軍與南方民族解放陣線攻佔了,那些人是越南共產黨,農曆初二那天,我家突然闖入了幾名持槍的北越軍人,我丈夫與大女兒被擄走了。當時,我在廚房聽到聲響,探頭一看到帶槍軍人,就急忙推兒子躲進暗室,那時我兒子才十五歲,我與丈夫早就說好了,要是有這麼一天,我一定要保護兒女生命安全,所以我們事先在廚房地板下設計了暗室,可惜,我無法再出去拉回女兒了。
你們一定想像不到一般人家裡會有暗室,因為戰爭的緣故,我們要想萬一敵人來了怎麼辦,所以會設計暗室,這一點都不奇怪。就像越南有世界上最長的地下坑道一樣,都是因為戰爭才有的做法。
什麼,你們也有坑道?那……是戰爭的緣故嗎?
順化被佔領後,美軍陸戰隊要搶回順化,就與越共展開巷戰。越共躲進百姓家裡,從窗口或裂洞向外射擊。美軍與南越共和軍死傷慘重,又久攻不下,為了減少自己人傷亡,就不管房子內有沒有躲越共,稍有嫌疑的地點,連皇城也沒例外,就用手持式火箭炮、大炮或派飛機狂轟猛炸,只要能逼越共出來,管你家裡有沒有人,一直炸就是了。戰爭就是這樣,有人被犧牲了,沒什麼道理。我家被炸掉兩面牆,兒子差點就死於火箭炮。美軍炸了大約一個月,總算把越共趕出順化,只是整個順化已經成了廢墟。
我叫楊氏春,楊姓在越南算不小的姓,我們南越以前的總統就叫楊文明,他當了很多任的總統。
越共一走,我就帶兒子出去找丈夫與女兒,經過鄰居家的斷牆,聞到瓦礫堆裡有屍臭味,湊近一看,瓦礫堆裡有血跡,繞了一圈,共發現四具屍體,猜測鄰家四口,應該都死於美軍的轟炸,眼看屍首都已腫爛,我也幫不上什麼。只能快步離開,路上的死屍很多,除了穿著軍服帶著槍炮的軍人外,百姓也沒少,我一條街一街的找,卻怎麼也見不到丈夫與大女兒的蹤跡,路上也有許多人在找家人,甚至有六、七歲的小孩子,也在找爸媽,我因為急著找人,沒心思去關心別人,心想反正路口的美軍或共和軍會協助他們。
我打聽到一處埋著二千多人的亂葬塚,又有消息說另有一處山坑里有四百多具被殺的平民死屍,我趕去看,來認屍的人竟然有上千人,混亂了幾天,我認不出哪具死屍可能是丈夫或大女兒。後來,我又注意過沿路一具又一具的無名屍,也跑了一處又一處的亂葬坑,始終沒有找到丈夫與女兒。
最初我心裡還懷抱著希望,相信他們只是躲起來,甚至寧願他們被擄到北方去了。那時我的家已成斷垣殘壁,但我仍然不願離開,因為我的心裡,仍然期待有一天,丈夫與女兒會回來找我。
三個月後的某一晚,鄰居來我家門口喊我,來人告訴我,一處亂葬崗挖出兩百多具屍骸,經查證裡面的人大都是政府的行政人員與家屬。因為我丈夫是政府公務機關的課長,他們要我去認屍。
雖然那些屍身都已經腐爛到面目全非,我仍很快就找到丈夫與女兒,因為,我曾在他們的褲子、裙子與襯衫的內緣,繡上「吳」這個字,我還故意把「口」繡得很大,一看就知道是我繡的字,這是丈夫的先見之明,他說許多軍人會在衣褲內留下姓名,萬一被炮火毀容時,同僚能知道他是誰,好處理後事。想不到沒有上戰場的丈夫,也會死於槍炮之下,連無辜的女兒也被牽連帶走。
據說,這次越共殘殺的平民可能有五千多人,五千多,不是五百多,那些北越軍人與我們的人種、語言、姓氏幾乎相同,他們怎麼殺得了手,解放後連一句道歉也沒有。這其中除了公務人員與家屬外,還有許多無辜的平民遭殃,連一些順化大學的學生,也難逃一死。
我最無法接受他們處死雙十年華的女兒,她是個乖巧又認真的大學生,對於政治毫不關心,我記得南越連著發生幾次大政變時,她正讀中學,學校無預警停課,街道戒嚴,她整天在家裡讀書、玩大富翁、喝咖啡,我以為她會很無聊,她卻很興奮說:「我喜歡每天在家陪媽媽喝咖啡聊天,管他多少次政變。」唉!她不招惹政治,政治卻找上門來殺她。
順化對我來說,已經是一個傷心地,我帶著兒子投靠峴港的大姊,那時我與大姊就決定要離開這個戰亂的國家,不久北越軍跨過北緯十七度線南攻,時間嘛!是一九七五年,應該是三月,對!是三月,廣治、順化與峴港等地的人民擔心又會有大屠殺,就展開大逃亡。我早已驚恐萬分,一打聽到有漁船載客逃往中國,我與大姊家人就上船了。船在廣西靠岸,我們再使黃金,請船主載我們到香港登陸。在香港難民營裡,許多人選擇到美國、加拿大或澳洲定居,大姊家人選擇入中國,我也擔心兒子到歐美國家是否會被欺侮,又想與大姊住附近,可以互相照顧,也申請進入中國,入中國後,我與大姊卻被分配到不同的農場生活。
我看著兒子在農場過著勞動的生活,卻缺少就學的機會,我很後悔進入中國的決定,我不甘心兒子就這樣過了一生。
三年前發生一件事,更令我決定離開。
農場裡有越南、柬埔寨、寮國、印尼等各國歸國華僑,人不親土親,同國家來的人很快就熟識,建立情誼,為了壯大聲勢,不免結群成黨。越南人以北越海防、河內人最多,他們互通聲息,往來密切;南越較少,難成氣候。三年前四月三十日,北越人大肆慶祝解放紀念日,喝酒狂歡,兒子剛好路過,被邀入喝幾杯,席間北越人大談胡志明如何打敗法國、人民軍如何統一越南,並以自己是北越民兵為榮。兒子聽了很不高興,批評北越人民軍只會屠殺順化平民,根本不是正義之師。雙方為此爭執不休,仗著酒氣,竟揮拳互毆,北越人多,出手兇殘,兒子被壓著打到滿臉濺血,幾乎丟了性命。
每次想到這件事,我就覺得愧對丈夫,他生前愛讀書,重視兒女教育,期許我們家能成為書香門風,想不到,我與兒子竟流落到這般境地。當我打聽到廈門港有漁船要載客到香港,登陸後能進入難民營,再尋找收容國,我們母子馬上決定上船離開,才會誤闖這裡,求你們大恩大德,放過我們。
我們不是什麼間諜,不是為了搜集什麼情報,我們只是誤闖,真的,只是誤闖。
我沒說一句謊話,求你們放過我兒子,我可以死,但求你們放過我兒子,他的人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求你們。(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