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敬仁沒回話。
「你啞巴嗎？就是你了，你來開一槍。」
「報告，是。」鍾敬仁回話。
「你出列，」連長繼續訓話：「一個二兵都敢打了，你們這些老鳥不敢打？這是榮譽，想想你的軍旅生涯有榮譽假，是人生中多大的光榮。只是扣幾下扳機。」
一個士兵舉手，連長先問他打過六五式步槍嗎？那士兵答打過。
「好。很好。你出列，哪一連的？」
「報告，步一連。」
「有兩位了，還有沒有人自願？」
大家沉默了五、六分鐘，連長看看沒有人要自願了，就帶走兩人，將部隊交給石排長。
到底最終是哪些人開了槍？那槍聲幾乎同時響起，黑暗中無法分辨有幾把槍，應該有士官開槍吧？有返台榮譽假這個大餌，那些老士官一定上鉤，平時他們就愛亂打機槍；這些人天生就是當兵的料，上政治課打茫摸魚，教戰手則背得二二六六，倒是機步槍射擊、單兵動作、擲手榴彈、五百障礙都很精實，最厲害的還是虐待菜鳥的手段粗殘，反正他們升遷無望，士官掛到白頭，眼裡只有放假，今天這場面，他們理應不會放過。
我鏟起的沙土，被海風吹回來，撲上我的臉眼，汗水將沙土流入眼睛，我只好不斷的停下來揉眼睛。
「不要哭，只是叫你挖坑，你就感動到流眼淚了。」石排長在坑上消遣我。
土豆更慘，他鏟出去的沙土不斷從壁緣滑下來。
「你還好嗎？」我關心問土豆。
「嗯。」
石排長看看土豆挖的那段，唸他：「你一個上兵挖這樣，不丟步三連的臉嗎？你叫曾華昇，對不對，你才挖這樣，是要給學弟笑死嗎？」
土豆沒什麼表情，用那惺忪的眼，看了石排一眼。
土豆那段挖得還真淺，我為他那段多鏟了幾鏟沙土出去，其實幫助不大。
石排長在坑外唸著：「大家快一點，都沒在吃鐵牛運功散嗎？阿榮，用力！」
「幹！狗官在囉嗦什麼嘛。」土豆絮絮罵著。
忽然一聲悶響，原來一位士兵倒在沙壁上。石排長過去叫那兵，問他怎麼了，那兵說他睡著了。
過了十餘分鐘，我左手邊的鄰兵也仆倒了。石排長過來大叫，要吵醒他。
「蛤……」那兵神智不清。
「你他媽連沙子也要吃。」
那兵開始呸掉嘴裡的沙子，找到被壓住的鏟子，又開始鏟土。
那兵竟將沙土鏟到我頭上來，我喊他：「你幹嘛！」
「喔！對不起。」那兵清醒一些了。
石排長彎腰看那名士兵：「你還好吧？欸！你的額頭怎麼了，我叫你工作，沒要你把額頭撞成這樣，你和地球有仇嗎？」
「報告……」原來那士兵的額頭有一片血跡。
「你爬上來，我看看。我要你鏟土，沒有要你鏟臉。」
那兵要攀爬坑沿上去，卻無力上去，石排長彎身拉他，總算把那兵拉上了。
「我看看，幸虧只是撞破皮，死不了，你坐著休息一下。」石排長安頓好那兵，馬上轉身向坑內的其他士兵喊話：「再挖深一些，挖那麼淺，被埋進去的人露出手腳，半夜會爬來找你算帳。你│幫曾華昇那邊多挖幾下。每人再挖深下去五十公分，我先警告你們，今晚狀況特殊，搞不好，有一堆人要送軍法審判，別再摸魚，等一下營長驗收沒過，他媽的有人要被關禁閉了。」停了一下，又唸：「要長眼睛，我專打不長眼睛的人。」
五十公分，官字兩個口，喊一喊就有了。我已經昏昏沉沉，雙眼有漿糊黏住的感覺，靠反射動作鏟土，往外往上翻去，也不管多少的沙土又滑進坑內……一抬頭，一個嬰兒站在眼前，睜開圓亮的眼看著我，我湊近一些，嬰兒卻瞬間沒入坑壁裡了，下一秒，沙土從坑上方溜下來，把坑壁也帶坍下來。我說：你把坑壁弄坍了，營長來驗收我會過不了的。有聲音回我說：我說可以，我要住的地方，我說可以了。
原來這是你要住的地方。
我闔了雙眼。
「上來。」坑上方傳來石排長的命令聲：「全體上來，鏟子拿上來。我們還有其他任務。把睡死的搖起來，你他媽這樣也能睡，起來。」
我迷迷糊糊攀爬坑壁，卻滑了下來。
「當狗不會嗎？爬上來。」狗官在上面唸。
鍾敬仁
我說一個祕密，我第一槍故意把槍口對著地上打，夜很暗，那三人往海邊的船走去，連長開了第一槍，我們其他人就跟著開槍，三人就倒了，連長看不清楚我打哪裡，我騙到榮譽假了。
你以為我會笨到打他們嗎？我又不是軍官，能升將軍或掛泡泡；也不是「輸人不輸陣」的士官，我只是要讓那些欺侮我的老鳥知道我開槍了，以後對我眼睛放亮一點。
人善被人欺，發粿學長早就教我，在這裡你得自己武裝自己，武裝懂嗎？全副武裝嘛！我懂，戴鋼盔紮Ｓ腰袋。發粿學長說不是那個，是形容，就是要把自己裝得很強，讓人家有點怕你。怎麼裝？發粿學長說，你看土豆好了，土豆背上的刺青，那隻老虎，你看到吧！我說我看到，洗澡的時候我看到，我嚇了一跳，這人什麼幫派的啊！對，發粿學長說，對，你看，你第一次看到他的刺青，嚇了一跳，這就是武裝自己，土豆剛下部隊的時候，沒人敢動他，那時我們師還在屏東，班長都在探聽這人混哪裡的？老鳥也不敢欺侮他，大家擔心會不會放假時在高雄火車站被押走，這就是武裝自己。
連長要挑人出來開槍時，站在我背後的發粿就點我的背，我不知他是什麼意思。我原本想這沒有我的事，反正我打靶只會挖地瓜，連長閉著眼睛挑也挑不到我。
連長說要自願的，還能放返台榮譽假，他會開第一槍，大家跟著他開槍，很簡單。偏偏沒有人自願站出來，我身為菜鳥，當然不敢強出頭，就拍了一下劉三學長手臂，這時發粿忽然輕推我，我晃動了一下，連長馬上喊：
「鍾敬仁，很好。就是你了，你出來。」
我只好站出去，幹！發粿學長真的挖坑給我跳，不過，這樣也好，扣一下扳機誰不會？而且，我們連長在那邊喊到嘴角全波，竟然沒有弟兄站出來挺他，會被支援的各連士官兵笑死。你看，步一連也站出來一名小兵，若沒有我先出來，我們步三連不用混了。
部隊解散後，我被帶去和三名軍士官集合，原來，他們是營長找來的人，其中一名兵器連的士官狠瞪我一眼，好像我不夠格和他們站在一起似的，那時，我就決定咬牙也要開這一槍。幹！你們看不起我，以為我不敢開槍，我就開給你們看。
連長宣布說，我們要對三名共匪開槍，距離大概十公尺左右，我們是從他們的背部開槍，問我們想要用什麼步槍，五七還是六五？那軍官答五七，我就拿到一把裝滿子彈的五七步槍。
連長行前教育說，我們每人原則上先各開兩槍，要打心臟位置，心臟嘛！大概稍偏左胸，一定要讓那三人好死，不要沒打死，再補槍反而折磨他們。連長要我們每人摸摸自己的心跳位置，接著分配我隨一名軍官，站左邊，對左邊那人開槍。
連長帶我們蹲在沙灘一角待命，等著等著，我聽到連長向那軍官抱怨說，出這種狀況，他有夠倒霉。那軍官說，善後處理好，金防部不知道，最後會沒事。
等士兵押出那三個人，連長帶我們快走跟在他們後面，那三人的黑影緊緊貼在一起，應該是手被繩子綁在一串，往海邊的船上走去，我和那名軍官站到左邊，盯緊最左邊的黑影，那些押人的士兵往兩旁閃開。連長馬上舉起五七步槍，我們也舉起，連長開了第一槍，我也扣下扳機，但是我偷偷把槍管下垂，打在地上。那三人歪歪斜斜往前倒地，我再開第二槍時，才瞄向那倒下的黑影打去。
那人應該早就斷氣了。我那槍只是讓他好走而已。
連長命令我們停止射擊，他要我們全部退後，持槍警戒。這時副營長與一名軍官接近倒地三人，副營長跨向前，慢慢翻動中央那具男性的身體。
後來左邊那身體也被翻動，是一個白髮婦人。她的臉部和胸部全是鮮血。
我別開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只聽到連長的聲音有點顫抖，一時我竟然聽不清連長在說什麼。我也不知道怎麼離開現場的，只覺得我好像發燒了，臉烘烘的，腦沌沌的，回到了中山室，才想起連長剛才說的話。
任務完成。收槍，關保險。連長是這樣說的。
還有，我記起來了，副營長翻動躺地的男人時，那男人全身顫動，哀嚎了幾聲，接著不斷低聲講話，還一直叫著：宛華。宛華。宛華。
步三連王連長
這是步科的悲哀，第一線衝鋒，第一梯上戰場，第一個扛責任，還有，最後一個善後。就拿今晚上船「清理戰場，加強搜索」來說，我克盡職責與營長率先衝上船，面對未知的狀況，設想船上有人丟出手榴彈或開槍，我絕對是被傷害的第一人。
誰叫我們是步兵連。誰叫我們是步科。
我們搜索完整艘船，已沒有活口。營長要我帶領支援的弟兄，將船上所有屍體抬下，集中到沙灘，弟兄們不免心生畏懼，我先行前教育一番，說身為革命軍人，我們沒有個人，只有國家。再說抬屍是善後工作，可說是做功德。
弟兄們在我的說明後，戴上口罩、手套，勉強完成任務，待師部派來的長官與旅長均已清點、檢視過屍體，營長做掩埋前最後確認，便命令我帶領弟兄抬屍入坑。
蒼蠅打聽到消息，都聚集到屍體周圍來了，血腥味穿透口罩，讓人作嘔，有幾名連上的弟兄抱腹嘔吐，我只好命令這些人站到旁邊吐完再入列。
我看到一具蜷身的女嬰，臉上黏了幾隻黑頭蒼蠅，女嬰看來應該只有一、兩歲大，身上穿著暗紅舊絨衣褲，好像是過年時的穿著，可惜沾滿沙塵，她閉著雙眼，肩膀一團拳頭大的血痕，黏滿黑頭蒼蠅，那裡應該就是槍傷處。
負責抬這女嬰的兩士兵愣在那裡，不知如何動手。
我揮手要趕走女嬰身上的蒼蠅，可是這群飛起，那群就落下，甚至有一些蒼蠅已黏在血膏中，只蠕動一下身子，根本懶得飛起身來。這樣試了幾下，我放棄了。我命令兩名士兵，一人抬肩頭，一人抬雙腳。兩人半跪下來，艱難的伸出雙手，抬腳的那兵抓住女嬰的腳；抬肩膀的那位，看著女嬰滿肩的血紅，卻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我只能走到那兵的面前，指示他一手扶著較完整的右肩，另一手扶頭。我要他們一起抬起女嬰，兩人用螃蟹走路的方式，往長坑走去。忽然，女嬰肩頭冒出熱滾的鮮血，那扶著頭顱的士兵受到驚嚇，差點失手滑下嬰兒，我衝過去幫忙扶著女嬰的肩頭，那鮮血瞬間就爬滿了我的手掌。
那抬腳的士兵叫了一聲。
「怎麼了？」我問。
「她的眼睛……」抬腳的士兵提醒我們看。
我看到嬰兒眼睛微微蠕動，淚水盈眶後溢了出來，她眉頭越蹙越深，裂開嘴，卻沒有哭出聲來。
「怎麼會這樣？」他大聲喊。
「輕聲一點，別嚇到孩子。」我放低音量。
「還活著。」另一士兵喊。
「先放下。」我提醒他們：「慢慢放，不要嚇到她。」
那嬰兒躺在沙地上，眼皮微微蠕動，眼睛似張未張的瞇了一下，又緊闔了。
她想必只剩下一口氣，她撐著用這一口氣要看世界最後一眼嗎？這時副連長不知何來了，他手上握把鐵鏟，塞給剛剛扶頭顱的士兵。命他：
「你敲她，敲頭。」
「報告……」那兵後退，不敢接下鐵鏟。
「難道你要活埋她？」
「好…別在這裡喊。」我要副連長退後。
我看到嬰兒圓滾滾的眼頰裡滿是淚水，她閉著的眼皮還在蠕動著。
副連長看大家杵著動也不動，只好拾起鐵鏟，雙手卻也發抖了。
營長來了，他知道了這情形，命我們都退後，他的聲音如此陌生，如此嘶啞，接著他從腰際掏出四五手槍來，拉開保險，顫抖的往前跨出一步，瞄了那嬰兒眉心一眼，別開臉，扣下扳機。那滾燙的鮮血濺到他的手肘，他搖搖晃晃的幾乎站不住，轉身走開了。
「為了保家衛國，我們必須遂行戰爭之任務。而戰爭本質是仁愛，手段卻殘忍。」若你背過這段有關軍事哲學的講義，就能理解我們今晚的所作所為，就算正義之戰，手段也是殘忍的。
屍體都已抬入坑內，開始鏟沙土入坑，這時海邊一團大火竄起，那船逼逼剝剝的叫著，在火中左右搖晃，一副要掙脫燒焦味與氣油味，想逃入海裡的模樣。
希望天亮時，這一切化成灰燼隨風而逝，明天是嶄新的一天，全新的。（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