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我把在國小遇到的事告訴大哥與大嫂,大哥去向農場裡的幹部求證,答案和我的認知相同。大哥認為我們代代黑戶,對不起後代子孫,就算眼前有假身分證,也是提心吊膽,不如到香港難民營找機會。剛好廈門有船主在糾集越南難民,要南行到香港,只要靠岸進入聯合國難民營,就能獲得特赦,變成外國人。船主說南下沿海航線絕對安全,一日夜就到了,而且機會越來越少,因為香港的難民營已快爆滿,聯合國可能永遠不再收留難民。我和大哥、大嫂與二哥都覺得機會難得。
我負責說服我父親,我告訴父親我在難民小學遇到的事情,還說香港是英國的領土,難民營裡有十幾萬越南逃出來的人,他們大都是華人,可以申請到外國去,外國會給身分證,永遠收留他們。我們若留在中國,不可能會有中國身分證,我們這一代可以忍受,不該連下一代也陪葬下去。
父親嘆了長長一口氣,他說我們兄妹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所以我們就搭上這一艘船,我們不是間諜,我們只是想要一張身分證,為自己與下一代掙一個自由人的身分,這樣而已。
阮氏萍
妳怎麼了,妳怎麼倒下去就不起來了,妳不能這樣,阮氏萍,妳要起來,為了寶寶,妳要起來。寶寶還在踢妳,妳要用力醒來,為了寶寶。
不是都準備好了嗎?妳親手縫的圍兜、在廈門買的奶嘴,還有想好的名字,不論男女都叫文仲,老公說,太多武了,來個文吧!妳每一天等寶寶踢肚子,咚咚的踢著,尤其吃飽飯後,寶寶好像吸著臍帶在享受食物,妳一邊忍著痛,一邊笑著,想來想去,想說這是個健康的孩子;想著寶寶在羊水裡翻滾;想寶寶多麼有肉;皮膚多麼白嫩;寶寶要如何學步;要如何啞啞學說話;寶寶會長得像他姐姐嗎?
妳不是一直抱緊肚子嗎?子彈穿過頭頂上空時,妳用力抱緊,趴在甲板上,妳以為這樣就能保護寶寶,怎麼會讓那顆炮彈穿過腹部?怎麼讓那鮮血噴了出來?怎麼那羊水也流了出來?妳這個不負責任的母親,就這樣沉沉的睡了,這樣懶惰的睡了,妳沒有用力掙扎用力醒著,只有鮮血還醒著,從妳那破掉的肚子湧出來。
妳答應帶寶寶到香港,到難民營去生下他,要申請外國國籍,讓寶寶有一張自己的身分證。不管是法國、澳大利亞、加拿大、德國,或者美國,雖然妳不喜歡美國,他們戰爭時一直轟炸河內和海防,但是,只要寶寶不當黑戶,不用離縣要公安蓋章,當不成一個自由人,妳就不再計較過去了。
妳倒下了,阮氏萍啊!妳是寶寶和世界的惟一連繫,寶寶的臍帶還沒有剪斷,還沒有張嘴哭第一次,妳竟然不負責任的倒了下去。我守著妳,呼喚妳,妳卻不理會我。
我用力對抗海風,像一隻水母對抗巨浪,我這游魂卻不斷的被捲走,我越來越微弱了,也許再過不久,我就空無了。
寶寶,你怎麼沒有哭,怎麼沒有醒來?我還要等你,寶寶,我們在一起八個多月了,我每一天抱著你,撫摸你,說話給你聽,唱歌給你聽,你聽著聽著,就踢我,那是你給我的密碼,要我繼續講,繼續唱。
我們心連心,你聽得到我的心事,你隨時在撒嬌,動一下告訴我你在裡面,寶寶,你是我的希望,我們為你上船,我們願意放棄所有的一切,來換取你未來的自由與快樂。
寶寶,原諒我,我不該太貪心嚮往自由;不該上了這艘船;不該那麼不小心,沒有保護好你;不該那麼無知,走入人家的領土;我不該讓你受到驚嚇;不該將你拋棄在這陌生的海邊。
我在船上已經跪破了膝蓋,我也一直磕頭,一直哀求,一直唸著觀世音菩薩,卻擋不住槍砲。我現在要為你拚盡最後一口氣,抵抗海風和烈日的撕扯,我不會被拆離,我要永遠守護你,不管你會不會醒來,不管你是不是歸於塵土,我要永遠守著你。寶寶。
范明章
我請求船長去追那艘賊船,幾個不見女眷的人也衝來請求船長,船長終於答應,要大副加足馬力追,這艘嚴重超載的漁船,又咳又顛追不到一小時,忽然失去動力,我們眼睜睜的看著那三艘賊船,消失在北方海平線上。
我相信宛華還活著,也許在泰國的某個偏僻漁村或城市活著,或許她已回堤岸老家尋過我們,我每幾個月就寫一封信問老家的鄰居,有沒有看到宛華回來?我向天馬華僑農場裡的每一個泰國人探聽宛華的下落,我之所以決心要進入香港,就是因為香港收容了數十萬名難民,我相信宛華也會到那裡,我相信有一天,她會出現在我的眼前,她的身高有一百五十五公分,對,那是八年前的樣子,頭髮是我妻子剪的,也許她留了長髮,我相信即使是背影我也能一眼看出是她。宛華……你們一直追問我為何要到海上來,這就是我的理由。為了宛華。我想念宛華,若沒有找到宛華,我死不瞑目。
我們的漁船失去動力,大家逼問船工,說是引擎皮帶被海盜砍裂,蹦斷了。至於那三艘賊船,推測他們逃入西北方的暹邏灣海域,那裡許多漁民同時也是海盜。我永遠不會原諒他們。
我們的漁船被浪濤往日出的方向推,離馬來半島和暹邏灣越來越遠了。兩天後西風轉西南風,吹得浪頭翻白,漁船被推向東北方,忽然來了幾隻海鷗,船長說陸地不遠了。會不會回到越南或是柬埔寨?還是一路向南海?不久,有一艘漁船從遠方經過,船長打燈求救,我們也大力揮動衣服呼救,有人爬上桅桿上揮動白衣,那漁船卻毫無反應的遠離。
到了傍晚時,真的出現陸地,大家一陣興奮。靠近卻是一座珊瑚礁石。兩名船工游去察看,回來說,上面除了幾窩海鳥與鳥屎,什麼也沒有,我們原本期待的淡水也落空。船長說礁石四周密布暗礁,太靠近擱淺就慘了。
早在我要離開越南前,我的好友們就警告過我,說南海和暹邏灣底埋了幾萬名的越南難民,夠幸運的人才能活下去,也許我們已經進入南海鬼域。
大海聽到我們的擔憂,把我們的船帶開了,連幾日烈日當空,大家僅分到一小杯淡水,加上太陽燒烤,我連移動都乏力,嘴唇乾裂開來,黏滿海上的鹽份,舌頭舔到嘴唇又鹼又苦,有人已經出現脫水頭暈的現象。大家懇求船長多分一點淡水給我們,船長勉強照辦,他解釋說,公安塞上來這麼多人,淡水艙裡的水見底了。
桅桿有幾次來了海鳥,大副一直說陸地應該不遠了,大家興奮一下,不久又全身癱軟。之後,海面上陸續有五、六次出現船隻,我們的船長一再打燈光求救,幾個年輕男子也站到船艏甲板上猛揮衣服,那些船隻卻都遠遠的繞開。
我的孩子們都還能忍受,只是妻子暈眩難忍,不斷乾嘔,只能躺平昏睡。看她臉色死白,真令人擔心。我們輪流為她遮日,讓她在陰影裡能舒適點。有一天船舷兩側海面上一群海豚逐浪跳躍而來,久久不去。奇妙的是,當我昏昏沉沉的睡著時,宛華站在我的面前,為我遮擋住烈陽,我問她何時回來了,她說那群海豚帶她回來的,她從海盜船上脫逃,跳海後掙扎的時候,海豚群揹起她,將她送回來,她再也不會離開了。她抖掉身上的海水,噴灑在我的臉頰上。
我醒來時臉頰上滿是汗水,卻找不到宛華的蹤跡,那群海豚也已經遠在百公尺外。
「水!我要水!」不斷有小孩哭喊,那些母親不停安撫著孩子,臉頰已被曬到發紅、脫皮,甚至腫出小水泡,還是俯身為孩子遮陽。
有一天船長室傳來撞擊聲,夾雜吼叫聲。我與幾名男人聞聲過去,兩名船民正扭住船長衣領,將他壓在駕駛方向盤上。大家衝進去拉開這兩名船民,他們揮出的拳頭顯得虛弱,多少還有些心虛的感覺。
「怎麼啦!什麼事好好談,我們同舟共難。」
較高瘦的年輕人有些口拙說:「他們騙我們,當初怎麼把我們騙上船的,說能到馬來西亞難民營。」
另一位同樣乾瘦的年輕人悲憤的說:「他們睡在住艙裡很舒服,我孩子已經發高燒昏迷兩天,要渴死了。」
船長吶吶的解釋:「我本來以為三、四天就能登陸難民營了,蛇頭說得很簡單,誰知道馬來西亞海軍會趕我們,還會遇到海盜,被砍斷馬達皮帶。」
「事情到此了,船工和我們不能再分彼此,」勸架的人說:「我的妻子被強盜劫走了,你們知道嗎?我們船上有多人丟失了女兒或妻子?你說該怎麼辦?就算我們把船長和大副殺了,也沒有好處,他們至少比我們會看海象,現在我們只能原諒他們。船長你帶我們去住艙看看,騰出空間來,給病人和老人躲一下,你們船員都還身強體壯,上來和我們一起睡甲板,忍耐一下吧!」
我聽了也很悲憤,握緊拳頭,卻只能忍下來。
大家無語。船長帶他們往住艙去了。我沒有跟過去,因為我看到一道從海面直通天頂的烏雲滾滾遮日,不久天海矇暗,閃電雷鳴近在咫尺,浪花翻滾白頭,將漁船猛力甩盪。船長在安頓幾名病弱孩子去住艙時,雨滴漫天舖海,直傾而下,我們都張嘴來,讓乾裂的喉嚨,浸泡在雨中。
浪濤鼓翼直撲甲板,捲走甲板上的雜物。我被巨浪撲倒了幾次,暈眩中伸手握住妻子與如意,也不忘握緊收集雨水的瓶罐,卻眼睜睜看著那片遮陽的薄布被捲入大海。
暴風雨掀翻了海天,模糊了日夜,也模糊了我們的意識。我隱約記得到了隔天黃昏,閃電中出現一艘巨大的貨輪,我們又重演揮舞衣物,大聲求救的戲碼,只是多了強風亂雨的背景,船長打出的求救燈光在漫天的閃光中應該如閃爍細燭,那貨輪無視我們離開了。之後,我和大家癱倒在甲板上,閉著眼,第一次有了我們會葬身海底的念頭。
有船工來向我討布匹,說住艙裡一名兩歲娃娃早上斷了氣,船長下令海葬,那母親死活不肯放手,緊抱著死嬰哭喊了老半天。
說是海葬,只是將嬰兒包紮上一塊長布,船上沒有和尚、神父或牧師,就請一位在潮幫同德中學教過書的老伯講幾句話,老伯說嬰兒要乖乖隨著觀音菩薩到西方,如果有來生,再回來找媽媽。就這樣,這個嬰兒的屍體被送給大海,那大海像飢餓的大獸一口就吞了祂,大家回頭來安慰那媽媽,說嬰兒永遠到西方了,比在船上受苦受難要好多了。
那時已近深夜,海天昏暗,有半數的人泡在雨水中昏睡,死神在我們的頭頂準備要抓一個人。
天亮時,船前方浮出一片小礁,船長與大副很緊張,站到船舷,頂著風浪,低頭注視著充滿泡沫的海浪,惟恐水裡藏著暗礁。幸虧船隻長了眼睛似的繞過礁灘,我們看到聳立如箭的尖石,石縫間擱淺著殘破的船身龍骨與船舷,那破船上的人呢?
我們現在到底在哪裡?沒有人清楚,船長猜測,這幾天走往東北向的海浪,船隻應該在長沙群島或黃沙群島附近,若是長沙群島,可能到馬來西亞的沙勞越登陸;若是黃沙群島,可能是菲律賓。這裡的小島上可能會有中國或臺灣的駐軍,不管是中國或臺灣,對華人一定會拉一把的。總之我們在南中國海,我們的方向沒有問題—說的好像南中國海只是一座小池塘,隨便繞一下就能靠岸似的。
黃昏時又看到一座小礁,船工們很緊張的靠著船舷張望,深怕觸礁,我們卻充滿希望,期待這一串礁石後,會有大島出現。
這一天每人分到半顆豆葛,大副說糧食已將用盡,以後每天最多就這樣,大家多喝水吧!這半顆豆葛哪能填飽我們的肚子?幸虧妻子上船前帶了兩包肉乾,每晚入夜後,家人分到一小塊,含在嘴裡吮個半小時,再啃碎吃掉。就算這樣,因胃腸填不飽產生的酸澀感不斷攻擊我,使我眼冒金花,加上浪花冷冽,身體又濕溽不堪,我在睡夢中一直被牙齒的打顫聲驚醒,加上鼓漲的膀胱不斷驅使我掙扎起身,終於我掙扎到船舷旁解尿。一陣快意後,我的膀胱卻還是漲滿的,唉!原來剛剛只是一場夢,我只是漏了幾滴尿出來。
我終於掙扎起身,摸黑往船艉右舷走去,那裡掛著兩張布幕,是大家解尿的地方。我低頭小心踏著,免得踩到雨布下的人身。閃過漁撈吊桿後,甲板都是屎尿味,躺的人稍少了些,有了較多的落腳處。
我的頭部撞到一團軟物。這是……吊在空中的一團是什麼?我伸手摸了一下,一團軟棉棉的……是肉,我聞到糞味,抬頭看,不禁大叫一聲,原來一個女人吊在眼前。
我大喊快救人。
附近躺著的人被我吵醒了,幾名年輕男人不顧腳踩穢物,互相揹著上去要解開繩子,偏偏就解不開,匆忙中有人遞上去小刀,割了幾下,才把女人解下來,可惜這女人已經沒了脈搏。
吊死女人的繩子,是被綁在傾斜的漁撈吊桿上,吊桿下方附近甲板睡了幾個人,但是昨晚海哭浪嚎,加上這船艉甲板本充滿魚腥味與屎尿味,就算睡在附近,既聽不到她掙扎的聲響,也聞不清那女人脫肛後的糞味。
她丈夫找來了,不顧臭味蹲在舷邊哭著守她,船長問他話,他僅僅是點頭或搖頭。
消息很快傳開了,死者是個貌美的少婦,生前被押上海盜船,事後丈夫不肯諒解她,幾天來不與她講話,她因此氣憤尋死。這些受害的女人沒有錯,卻要去承擔別人異樣的眼光;船上有多少男人像這個丈夫一樣,無法對抗命運,卻嫁禍給受辱的女人?我想到宛華的命運,也對死者感到愧疚,她曾與我同舟,我卻連一句安慰的話也不曾對她說過。船上擠滿了人,卻無人關心她。她是被我們害死的吧。(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