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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發布日期:
作者: 姜天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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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這樣一嚇,人都迷糊了,本來要回寢室的,繞了幾次彎,卻怎麼也繞不回寢室,這到底怎麼了,我看著坑壁上面岩石的角,這裡我好像沒來過啊!坑道盡頭好像傳來一聲哀嘆……我全身起雞母皮冒冷汗無法移動,我整個腦袋嗡嗡亂響,上帝爺公觀音媽上帝爺公,我遇到了遇到了,怎麼辦怎麼辦,玄天上帝玄天上帝啊救我救我,別怪我別怪我我是奉命開槍。對了,我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手上的槍,我開保險拉拉柄,霹啪!那聲音在坑道裡響了很久,這時我清醒過來,我的手電筒照亮前面的牆壁,那裡白底紅字寫著「軍械室」,原來我已站在軍械室門口。
你說這坑道怪不怪?
范如意
爸,我一直跟著你,一直對你喊了又喊,我喊你快跑,爸,快跑。你沒有聽到我的聲音,我捏你的手臂,你只是拍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的警告。後面的軍人舉槍瞄準你時,我用力推你,要你趴倒,你只是快步往沙灘走去,急著上船,瞬間有兩顆子彈打碎你的背脊,你往前仆倒在沙地上時,才想要抬腳跑開。
你的魂魄彈離身體,拋棄了沒有氣息的肉體,強風馬上撕裂你,剩下一小團魂魄還依依不捨纏緊在身體旁邊。你還是走上了我的路,倒在這異鄉,這裡只有沙灘、海洋、槍砲和孤寂,比不上故鄉西堤,那東方巴黎的繁華;這裡沒有觀音菩薩、天后娘娘和福德正神保佑你;沒有裊裊的檀香火;沒有新市街、黎萊街、孔子大道上塞不完的摩托車、腳踏車和轎車;沒有霓虹閃爍的大酒店、戲院和餐廳;沒有花草市場整街的艷紅鮮黃;沒有永遠蹲在路邊的雜物攤;沒有吃不完的海鮮、河粉與甜點;沒有啤酒、汽水、咖啡;沒有無盡的人潮;沒有同學和朋友;最重要的是,沒有我們的家。
爸,你費盡心思要帶我們離開戰火與鬥爭,你以為我們會找到人間天堂,結果我們被遺棄在這異鄉。
我被拋棄了,我的身體被埋進沙地裡,安逸的睡著了。太陽一出來,我被陽光撕得四分五裂,僅剩下這絲魂魄,勉強在陰暗的樹叢與坑道周圍徘徊。我每天看顧著家人的肉體,捨不得離去。可是我敵不過狗群,牠們從我肚子的傷口處拖出我的內臟,牠們啃食三哥的手臂與大侄兒的頭顱,我憤怒,吼叫驅趕牠們,牠們卻完全無視,更囂張的撕開侄兒的胸口,直到牠們中彈了,還把鮮血灑上我的身上,吸引來滿天的蒼蠅。
蒼蠅不停揮動發狂的觸角,膜拜我們,感謝我們,在我們和死狗身上產下白色的長條卵,我的臉被密密麻麻的白卵舖滿,幾天後,蛆群爬出卵膜,鑽進我的臉肉,那是我生前最珍惜的臉,卻已成為一團惡臭的腐肉。我曾有一張細皮嫩肉的鵝蛋臉,媽媽曾說等我十八歲要開始教我化粧,她說我的嘴唇厚薄適宜,淺紅色更能表現我溫婉的個性。這些可惡的蒼蠅,我不要你們膜拜我,不要你們感恩我,不要你們愛上我,我只要你們離開我。離開。
我再無法忍受自己腐敗的肉體,我該離開了,爸、媽、三哥、四哥、七弟還有侄兒們,我們緣盡了,我必須離開。我再也無法承受太陽撕裂的鉅痛,我必須離開。
宛華姊、二哥,你們要為我們記下那段美好的歲月:平凡的油鹽醬醋生活、堤岸橘色漆的二層樓房子、我們的歡笑、我們對未來的夢想、我們的家庭。
我只能用這絲僅存的力氣回憶與訴說,我不捨,我不願,我們曾經擁有的、珍惜的肉體與魂魄,全化為烏有了。
步一營營長
梅雨來了,連幾天雲低雨狂,我的寢室在半伏地堡裡,牆壁上濕氣凝成水珠爬來爬去。這種天氣,坑道四周的水脈吃肥了,水爬出坑壁,流入壁角的小溝,棉背、鞋襪、衣服都已發黴,偏偏沒有地方曬,若是再加上汗臭,弟兄們的皮膚難免要得病了。
據說住過這種坑道,到了四、五十歲時會有風濕的後遺症。為了避免這後遺症,學長們早就傳下祕方,就是吃狗肉配高粱,反正有百利無一害,就看你信不信。昨天步二連連長邀我去狗肉宴,盛情難卻,我也要把握與下屬互動的機會,就答應赴約。我事情多,遲到了,連長一直抱歉說他們的伙房兵就只會狗肉火鍋,還好意將狗腿肉留給我,我勉強吃了幾口,倒也香醇鮮嫩。
這種雨狂浪高的日子,按理說漁船是不出海的,但是最近海上機帆船不少,我總覺得匪船想要窺探什麼,一直在警戒線附近徘徊,不管我軍怎麼驅逐,他們就是死賴在那一帶,你又不能摧毀他們,十足的共產黨,所謂「敵退我進,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是他們的一貫游擊打法,我們也要有十足的耐心,不心浮氣躁,慢慢和他們耗,打持久戰,我就不信船隻的油不會耗盡。
我心中還是不免狐疑,到底他們的動機是什麼?難道那晚的事情,他們有所耳聞?他們是否已在收集情資?他們已發現這片沙灘的異常?匪諜是無孔不入的,尤其這裡的百姓,不少人有親戚在匪岸,加上我們國軍初到時,強佔、拆毀百姓民宅,引起民怨,是否因此藉機報復?他們是否會在海上見面,甚至交換情報?血緣是斬不斷的,何況分隔兩地的僅是四、五公里的海洋,漁民出海輕易就能與對岸的親人互通訊息,就算我們以軍法恫嚇他們,基於親情與利益,對岸還是輕易能取得我們的情報。記得剛到防區,就被對岸的心戰廣播點名。不過歸根究底,若軍方沒有敗類洩密,營區外的人如何取得情資?這次在現場的人,是否有人已洩密?此外,有沒人利用返台休假,在台灣買賣情資?每一片舌頭,都可能流出祕密,算了,擔心那麼多,撐過幾個月後,有了新狀況,不論是大工程、營測驗或裝檢,大家人仰馬翻連喘氣都找不出時間,就會淡忘這件事。
屆時,我也許已調到師部歷練參謀,最好是返台進修,只要離開這裡,這件事也會雲淡風輕。
我被這陰濕天氣搞得有點煩,今早用望眼鏡檢視那片沙灘,逢潮水大漲,竟湧上那片沙地下緣,每次潮退就帶走了沙土,加上雨沖,那些被翻動過的沙地已有一個米寬大坑,坑內積了水。有一隻笨狗沒長眼,跑到沙坑周圍刨土,我急忙撥電話命令步三連打掉那隻狗,偏偏那狗機伶,聽到子彈聲,咻一下就不見了狗影。
等到雨停潮退,我又望了一遍,那坑內積水已經滲得剩表面薄層,只是沙土再陷,當中有一截白色物體露出,我正調整焦距,突然從岸上樹叢裡衝出三隻狗,幾秒內就躍向坑內,狂咬那白色物體,等我對好焦距,一看,原來是一隻帶臂手掌已被拉出來。
這事不得了,萬一被海上的匪船看出端倪可不得了,我緊急連絡上王連長,命令他馬上下令轟掉這三隻狗。可是我苦等十幾分鐘,竟然沒有人開槍。眼看那三隻狗已將整隻手臂拉出,其中一隻狗又往下刨土,另兩隻狗撕咬那段手臂。我火急再打電話聯絡王連長,劈頭就罵為何還沒有開槍射擊,要求馬上擊斃那三隻狗。掛了電話,終於槍聲響起,射出幾發子彈,竟然僅擊中一隻,另兩隻狗悻悻然棄下那截殘臂,緩緩跑上岸。
我十分火大,直奔步三連連本部,在碉堡外就聽到狗嚎,更令人火冒三丈。我還沒到連長室,竄出一隻黃狗狂吠撲向我,我轉身踹牠,牠竄開,又回身作勢要撲我,我再踹牠,牠後退一步,緊纏著我狂吠,真他媽想斃了牠。我想起上週旅長到步二連視導踩到狗屎,為此刮了我一頓,說我們軍糧都拿來養狗了嗎?旅長還飆罵步二連到處狗屎,環境髒亂。我為了那堆狗屎夾懶蛋被訓了十幾分鐘,現在這隻狗竟還在這裡囂張,真他媽的找死。
王連長跑來,我指身後狂吠的黃狗,劈頭罵:
「這誰的狗?」
「報告,砲組養的。」
「你他媽的,什麼時候你們連有軍犬的編制和糧食?」
「報告,沒有。」
那隻黃狗撲上來要咬我,連長過去一腳踢翻牠,大喊安全士官來帶走。
「槍斃了。」我大叫:「帶到外面斃了,你們養了多少狗?我剛剛要你打死沙灘那些,你們連狗都射不準,還打什麼敵人。」
這隻笨狗還左藏右躲,安全士官無奈繞著牠追。我越看越火大,對安全士官大喊:「抓到外面斃了牠,不知死活的畜牲。」
連長立正站好,神情尷尬的看著安全士官又追又踢的應付這笨狗。
「連狗都治不好。全打死,全打死!這是什麼部隊。」我大怒。
「報告……」。
「爾後只要沙灘上一出現野狗,馬上格殺。」。
「是。」
「你們據點養了多少狗?」
「報告,我要再查。」
「不用查了,你聽清楚了,全部處理掉,再讓我聽到狗吠聲,我就他媽的找你算帳。」
「報告,衛哨人員晚上須要狗幫忙值哨。」
「你的衛哨都是瞎子、聾子嗎?」
「報告,不是。」
「那還須要狗來幫忙?還是你的衛哨晚上只會睡覺?」
「報告,不是。」
「給我全部消失,派人把那沙坑埋平踏實,你不會希望坑裡那些屍體出來跑五百障礙吧?」
「報告,是。」
一回營部,營輔導長又來煩我,提到埋在沙灘裡的那些人可能真的是越南難民。我一起無明火又冒起來,身為一名革命軍人,竟然本質學能這麼差。連這基本的戰地處置原則都不清不楚。我嗆他說,你管他們是不是越南難民?就算你放過那最後三人好了,船上已經被我們打死的人怎麼辦?能活過來嗎?放過這三人,我們能封了他們的嘴嗎?你不殺他,他就來咬死我們。而且趙司令官去年十二月下的命令是一定要先處置,否則就是戰場失職,軍法審判,我們擔待得起嗎?
「但是,現在我們士官兵心裡浮動。」他凝重的說。
「浮動就壓下來。」我回。
「我聽到傳言,有弟兄見到鬼。現在大家傳得很厲害。」
「你有遇到嗎?」我問。
「沒有。」
「我也沒有,我們都沒有。你聽那些士官兵在鬼扯蛋。」我雖然生氣,還是要給營輔導長一點面子:「軍帽上的國徽能避邪,叫大家睡覺前把軍帽放在床頭附近吧!」
眼鏡仔
梅雨季來後,坑道如潛在水裡的龍,我們在龍腹裡生活,棉背、衣褲、鞋襪永遠濕濕黏黏的,我的腳掌泡了水一樣,掌皮起皺摺,腳趾縫間,癢了起來,是患皮膚病了嗎?
這裡沒有皮膚病這種事,我們沒時間去看軍醫,軍醫也不會理小兵這種無關緊要的病。我是在半夜熟睡中癢起來時,才想到雙腳有皮膚病這回事;在腳趾間的小膿包破裂時,才發現臨兵的腳也有了異味。
輔仔叫我去說話,他先稱讚我最近莒光日表現很好,心得作文寫得真棒:
「你這種人才,砲組當初怎麼沒挑你?」
我怎麼知道,大概嫌我身體太瘦弱了。
「你最近都沒有台灣來信?」
「報告,沒有。」
「最近的事,你有什麼看法?」
「報告,沒有。」
「連上若有文書缺,你還真是個首選。」他客氣的再哈啦幾句,就露出面目,他恐嚇我要把嘴巴縫起來,別成為一鍋粥裡的老鼠屎。
「是。」我立正站好。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我有長眼。
「就算你出了營區,我也有眼線盯著你。」收尾他送了我這些話。
這種典型的一手蘿蔔一手棍棒。
輔仔雖然故作老成,其實年紀和我接近,我不清楚他專修班或者是專科班畢業的,加上部隊混了兩、三年,正好是我在大學讀書的歲月,在連長這種正期班的眼裡,多少有些看不起輔仔,對了,他也不是政戰科出身,不知道為何當輔仔,大概是來過水混資歷吧!常看到連長對他講話就是下命令的口氣,不太尊重他。他似乎也為了自己「庶出」這一身分,有點自卑,情緒常常波動很大,也更賣力討好營輔導長,更使勁的打擊我這種「異議份子」,希望能得到營輔仔更多的肯定。其實我只是縮頭烏龜,那算是什麼「異議份子」。
別以為上次我被扁的事,我不知道誰在幕後指使,有些士官仇視我,但林排是預官,與我同個大學畢業,還是有關照我,他勸了我幾回,道理我懂,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受不了滿嘴謊言的思想教育。遠的不說,單說莒光日電視教學高喊三民主義統一中國,還推演出一套自爽的統一方法,真是諷刺;還有事沒事把「國民革命軍之父」請出來膜拜一番,更令人「感冒」。電視教學上批評對岸共產專制體制,難道蔣家不專制嗎?敗軍之將,逃亡到台灣來,對人民戒嚴統治,不是和對岸一個樣?噓!我想得太多了,被輔仔知道,一定氣到拍桌,說不定送我去關禁閉。(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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