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訊焦點》金門八二三砲戰五十周年系列報導五之一﹕戰地記者篇
●專題報導/本報駐台特派員楊樹清
美國LIFE,鏡頭下斷臂許燕再成話題
〈尋找影中人──八二三的斷臂小孩 臨危不亂〉;二○○八年七月十四日出刊的《中國時報‧大台北萬象版》刊出一張照片、一篇報導,吸引了讀者目光,特別是金門人。
照片翻拍自一九五八年十月十三日出版的美國《LIFE》(生活雜誌),一名斷臂幼童在醫院接受治療的實況,並引用《LIFE》的圖說:「這名小朋友是在砲戰首日被炸斷右手臂,左手指也受傷了,他在還沒有學會如何躲砲擊之前受傷,是首日砲擊傷亡的271平民之一。」
「那不就是我的同學許燕嗎?」帶領金門國樂團來國家音樂廳演出《簪纓戀戀浯水情》的樂團行政總監王金國,一大早翻報翻出了驚訝。
「壓傷的蘆葦不折斷」,擔任過李奧貝那廣告公司創意副總監、為趙傳寫第一張中國搖滾《粉墨登場》的王學敏也一眼識出了影中人,正是二○○七年九月一日《金門日報‧鄉訊星期人物》裡的許燕,篤信耶穌的她,還記得當天的標題,〈許燕 壓傷的蘆葦不折斷〉。
「斷了右臂、左手指也受傷了,昔日清秀的臉型對照今日未變,肯定就是許燕了!」居汐止、去年為《鄉訊》拍攝過許燕的「攝影達摩」鐘永和,同樣在報紙版面時讀出熟悉。
一天之內,電話、電子郵件湧進《中國時報》。
「尋找影中人」。找到了!
〈八二三斷臂苦兒現身 企盼別再戰爭〉,五天後,七月十八日《中國時報》從頭版圖文要目到A11版大幅專題報導,記者林家群一開始即點道,「民國四十七年八二三砲戰第一天,九歲大的許燕就被炸斷手,他在醫院接受治療時神情從容,堅強得不像個孩子,被美國戰地記者的鏡頭捕捉到,隨後發表在全球知名的LIFE雜誌上,見證金門人當時如何臨危不亂。五十年後,我們找到人在廈門做生意的許燕。」
一九四九年四月六日在金門縣轄的小嶝島出生的許燕,四個月大時被母親楊查某帶回金門官澳村的娘家,沒多久,國共戰爭斷了金嶝水路,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一條窄窄的、近在咫尺的水路分出一邊一國,許燕再也回不了出生的小嶝,從此與父親許文景分隔兩岸。災難接二連三,九三砲戰後的一九五五年,許燕最親、唯一可依靠的阿嬤與阿母到海邊討生活誤踩國軍遍植的地雷而亡,只得投靠舅舅楊誠海;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三日傍晚,正與舅舅在官澳村農地作息的許燕,被彼岸共軍突來的彈雨擊中,彈片炸傷他的右手關節以後,再傷及左手食指、中指及無名指。躲在田坳中,忍著巨痛、異常冷靜的許燕,捱到砲火暫歇的入夜,始跑出求救,舅舅趕緊將他送到城區臨時搭設的野戰醫院救治,卻是待了三天、整條右手臂發黑了,才引起野戰醫院的注意,一名實習軍醫未予施打麻醉劑,立即為他動刀截肢,左手的中指、無名指也給截掉一半。
在醫院生活了一個多月後,十月初,美國《LIFE》的攝影記者John dominis偕文字記者Scott Leavitt正趕抵金門採訪、製作砲戰下的「金門生活實況究竟如何?──世界危機中的年輕旁觀者」專題,主要觀察角度是戰地孩童如何在砲戰中生活,他們在街坊、醫院穿梭,很快就在野戰醫院的病患、病床間獵取到斷臂、仍然自在行走的許燕;在聚焦許燕的形影外,又據《中國時報》翻譯、引述自《LIFE》的報導文字「金門從八二三被中共砲擊後,六周以來,全島已衍生出舉世獨一無二的特殊生活方式,大人小孩都學會對中共砲擊聽音辨位的功夫。像有的砲彈從頭上咻咻而過,那是打在遠方,有的砲彈呼嘯而來,會在所在位置附近爆炸,夜間民眾還得觀察砲彈發射後施曳的橘紅火光方位,以斷定是否會打到自己或房屋。」
《LIFE》為金門所作砲戰報導、為許燕所拍攝的照片,一九五八年十月十三日刊出後,引起美、台兩地讀者的視覺、心理震撼,兩位美國記者還為許燕發動募款,匯來一千多美元交由救總處理,這時,國府才注意起砲火孤兒許燕的遭遇,派人專程抵金門將他接到台北接受治療,並安排入薇閣育幼院就養。在台灣受完小學教育,許燕返抵金門,從金門中學初中部讀到金門高中,再赴台考取文化大學夜間部大傳系,靠擺地攤、賣饅頭度日;一九八八年,許燕回到小嶝島見到闊別近四十載的父親許文景。
砲火斷臂苦兒許燕戲劇化曲折人生的另一面,因著五十年前美國《LIFE》的一張照片及報導、又在五十年後台北《中國時報》的「尋找影中人」,讓八二三烽火下大批聚集金門的中外戰地記者出生入死的故事,再一次被記得。
烽火小島,中外記者一波波搶灘採訪
一場改變金門人、影響台海命運的「八二三砲戰」,自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三日爆發至今,整整走過了半世紀、五十年。
砲戰爆發當日,從台海騷動到太平洋彼岸,國際媒體記者群集華府、圍住美國國務卿杜勒斯,想聽他代表美國政府發表意見。站在世界地圖前的杜勒斯,目光蒐尋許久,才以手勢指向夾處在大陸與台灣間的一個小黑點,吃力地說出「Quemoy」(金門)。
驚天動地的砲聲,「翌日,中央情報局告訴杜勒斯,金門正受猛烈砲擊,杜勒斯給國務次卿霍特及助理國務卿勞伯遜發出備忘錄,他自認美國缺乏一個站得住腳的立場,因為要求中共休想染指台、澎、金、馬,不要想以武力手段奪取這些領土以免觸發大戰,那是一回事; 但要求他們對國民黨利用外島作基地,企圖結合大陸人民進行鬥爭及宣傳戰的局面保持沈默,那是另一回事。」《聯合報》駐華盛頓特派員王景弘在《探訪歷史─從華府檔案看台灣》的第三章〈嚇阻:美國因應一九五八年台海危機〉寫道八二三砲戰前後的美國立場與態度,並揭露杜勒斯等人擬了份答詢稿給美國總統艾森豪在記者會中使用,「艾森豪在回答台海情勢時將聲明:過去四年,外島與台灣已連成一體,到兩者不能分開的程度。中共任何分割外島之企圖,均無法只是有限作戰,而不帶更廣泛的後果。如此企圖將對和平構成真正的威脅。」
共軍瘋狂對一百五十公里的島群濫射。金門,頓成國際媒體焦點。
身經百戰的軍事記者劉毅夫在《風雨十年─一個戰地記者的見證中》,回憶風雨前夕、國際記者聚集台北等待上前線一幕,「二十三日下午四時許,在新聞室集合的,足有三、四十人之多,黃白黑面孔都有,這個拿筆桿的國際兵團實力非常雄厚,拿照相機的被稱為機械化部隊,拿電影機錄音機的則稱曰重機械化部隊,有些人連晚飯也顧不得吃,六時許一窩蜂上了國防部的大汽車,於七時十分到達基隆,被指定上了一條太字號護航驅逐艦」,原要開往馬祖的船,不料因金門戰火轉了個彎又折回岸上,必須等到九月二日,包括劉毅夫在內的三十六位中外記者才能抵達金門採訪,按原定計劃,到金門後的第二天就得返回台北,但因共軍砲火封鎖下的海、空都無法走成,劉毅夫文中再描述困在金門的記者生活狀況,「在金門確是樣樣不缺,外國記者大飲啤酒,也是供應充裕,唯獨香菸確是缺貨,好在軍方尚可勉強供應,民間也有存貨,僅是市面上買不到,政府的香菸補給已到了澎湖,就來不了。」
戰地記者,見證八二三紀錄烽火戰事
震驚世界的八二三砲戰,究竟有多少中外媒體進駐金門?誰又最早到達戰地現場?外地記者的速度再快,都比不上在地的《正氣中華報》記者及中央社駐金記者郭堯齡的現場目擊採訪。已故的中央社駐金門特派員郭堯齡在八二三砲戰四十周年接受《青年日報》專訪,憶及八二三拉開序幕的瞬間「短短兩個鐘頭之內,落彈達五萬七千四百發」、「砲火一直持續到十月五日,當時國軍參戰的大口徑火砲大量增加,相對的,共軍亦增加火砲至五百六十一門」。郭堯齡也在〈中央社與金門前線〉文章中提及八二三砲戰初期,「胡黎明中、陳永魁兄搶灘登陸採訪戰地;王維國兄在激烈海空戰鬥中來金,中外六記者於此時沈海罹難。」
郭文所指因採訪殉職的「中外六記者」,是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十九日,來自日本的安田延之、韓國的崔秉宇及台灣的徐搏九、吳旭、傅資生、魏晉孚,隨著國軍水鴨子搶灘登陸,因船身中彈沈沒、埋身海底,譜下八二三砲戰戰地記者最悲壯的一頁。一九六二年,台灣的中影公司曾與日本合作,將日本記者赴金門採訪砲戰殉職的情節延伸出戰火與愛情交織的淒美電影《金門島之戀》,畫面從日本、台灣拍到金門,用電影記錄引一段戰爭時代的跨國兒女情事。
八二三砲戰及至時期,「單打雙不打」,到金門、馬祖採訪的美國記者,Dewitt Copp 和Marshall Peck ,一九六二年合力完成《THE ODD DAY》(奇日砲擊)紀實文學,書中也收錄多幀珍貴砲火下的金、馬地景與人民生活照片。
創刊於一九三六年的美國《LIFE》雜誌,從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即造就了一批優秀的戰火下的攝影家、文字記者;一九五八年發生在台海的八二三砲戰,他們自是不會放過。在十月間拍攝到斷臂孤兒許燕之前的九月,攝影記者John Dominis 已到過金門一次,還在搶灘登陸時差點命喪共軍砲艇攻擊的火網,那次採訪中,拍攝到砲擊空檔──小姊姊抱著小弟弟走過金城街頭「臨危不亂」的畫面,刊在九月十五日出版的《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