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載》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 ╱洪蘭
我父親喜歡喝茶,他泡了好茶時,常叫我去喝一口,教我辨別茶的好壞。看到父親喝茶時怡然自得的樣子,使我從小就對茶葉產生好感,出國二十多年,別人喝咖啡、我喝茶,喝的都是台灣的茶,因為台灣烘焙的技術,全世界第一。小學有戶外教學時,我常建議他們去看茶農製茶,同樣原料,技術不同,竟然可以製出完全不同的茶來,這是獨門絕技,我要小朋友了解,台灣雖小,原料不夠,但是我們可以技術取勝,不必妄自菲薄。但是我們在培養第一流的技術時,要不忘記培養一流的品德,「童叟無欺」生意才會做的長久,很不幸現在社會炒短線的惡風已經影響到純樸的農民了。
有一天,我泡了一杯好茶、翻開一本好書,正要享受時,突然覺得味道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樣,我再泡一杯,確定了它跟以前喝的不同,但是我是從同一茶罐中取出來泡的,沒有理由前後不一致,尤其這罐茶是我親眼看他從大麻袋中抓茶葉出來裝罐,而這麻袋的茶葉正是我試喝過,覺得非常滿意的。這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們的大腦對於不合理的事情會一直想,想各種可能的解釋,直到把它合理化為止。這是大腦左前額葉的特質。很多人用自殺來懲罰活著的人,因為他知道人們會一直去想他為什麼自殺,而這會折磨活著的人。這也是很多國家保護消費者,允許人們在某個期限之內退貨,因為人易受環境的蠱惑,但是一安靜下來,外界誘因去除後,大腦會把剛發生的事在腦海裡重複,最後不妥的地方就浮現,我們就知道上當了。這也是演化保護我們的地方,讓我們在衝動之下做的事,第二天來得及去補救,成語「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就是這個意思。
因為找不出原因是件痛苦的事,因此,我就去問一位很懂得茶的朋友。他聽了哈哈大笑說:賣者的手快過你的眼睛,他抓東邊的茶泡給你喝,他抓西邊的茶放入你的罐子中,同一麻袋裝有兩種茶,不內行的人不會注意到。我聽了很難過,做人誠信第一,為什麼這個人要為了一點點差價,出賣他的人格?人格在台灣為什麼這麼不值錢呢?最近中秋節有人送我文旦,還打電話告訴我是真正的麻豆文旦,我滿懷期待的打開紙箱,九個文旦中有兩個是不一樣的,肉比較粗、子比較多,這次我不用問了,我已經明白了。
余秋雨在他的「人生風景」中講到一個故事:民國初年,郵政不發達,對外通信主要靠一種特殊的職業:信客。這種人來往鄉間、都市,將家鄉的事告知在城裡謀生的男人,把男人賺的錢帶回鄉下養活家人。有一天村裡一戶人家要嫁女兒,在城裡工作的父親便託信客帶了兩匹紅綢作嫁妝,信客正好要給遠方的親戚送禮,就裁下窄窄一條紅綢紮禮品,圖個喜氣。不料這個父親又托另一人帶口信,說紅綢兩頭畫有小圓圈,叫家人檢查看看。結果他有裁下一小段布頭的事立即傳遍鄉野,凡是託過他帶東西的人都懷疑他以前帶來的東西斤兩不足。這個信客無法申辯,滿腔淒傷,拿起裁紅綢的剪刀把自己的手裁了,他說「信客、信客,只在一個信字」,從此離開了村子、消失了。這個故事看得我非常難過,在「情」上,他情有可原,在「理」上,他說不過去。「信用」是一個人最大的資產,大仲馬在︿基督山恩仇記﹀中說「只有血才洗得掉名譽上的污點」。古人說:人無信不立;今人說:名譽是人的第二生命。我想不透,為什麼會有人為了一點錢犧牲自己最重要的東西?
唯一的解釋是這社會已經不看重「信」了,沒有「信」的人一樣能在社會上立足,官還可以越做越大,不會像信客一樣被迫消失,所以「信」字的「人言」就變成「人為了達到目的所講的話」,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我小時候聽「趙匡胤千里送京娘」的故事,大人告訴我們說:因為趙匡胤有義氣、講信用,天下人服他,所以後來做了皇帝。「成語故事」中有「季札掛劍」一諾千金的故事,吳國的公子季札不因朋友已死就不把原來要給他的劍收回,他出完任務回國時,將寶劍掛在朋友的墓旁。小時候聽這種故事很感動,因為小孩子會想到人已死了,躺在墳墓裡,這個寶劍怎麼用得到?掛在墓旁的樹上豈不是被別人拿去了?父親說:『講信用最終是對自己的良心,一個人如果不講信用,會被自己看不起,季札掛劍是他執行自己的諾言,劍被誰拿去,不在他的考慮之內。』父親想一想又說:『你認為季札的人格不值得一把寶劍嗎?』有信用的人把自己看的很高,不認為一把寶劍或一點金錢把自己的人格賣掉。以前的教育不發達,但是透過民間故事、戲曲、說書,忠孝節義這種做人的基本道理深入人心,「信」一直是中國社會所崇尚的。
但是現在放眼過去,社會上盡是不講信用、信口開河的大官,又因為政令有意無意的去中國化,減少了經典與成語的教學,不推行用成語,小學生失去從歷史故事中學習古人做人之道。沒有今人的榜樣,又不知古人的風範,就變成現在社會不知恥的現象了。余秋雨說:文化的最終成果是人格,集體文化的最終成果是集體人格,我們不能再用政治打壓來為目前台灣社會的亂象做藉口,多年來政客們說謊臉不紅、氣不喘而沒有受到制裁已經使「不誠實」成為社會的文化,反映在我們民族人格上了。一個國家的強弱不在他疆域的大小,而在他國民的品質,一葉可以知秋,我們必須從文化做起,找回中國傳統的立國之道。(本文作者為陽明大學神經科學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