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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子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點閱率:585

他們應該走遠了,回頭也沒有用。那是一種走遠了的生活,那是一個遺失的夜,但那群人找到它,享用它、消耗它。女人扮演貓的角色,在夜裡,顯得格外輕盈跟神秘,於是乳房露出,搖晃一整夜。他應該問女人,你「嗨」什麼。他從她的眼神裡看見一種熟悉,他差些問她,是不是曾經見過面,在異地。

穿黑褲群的女人連鞋子也是黑色的,他跟自己說,她不是在求救,如果是,女人在喊「嗨」以後,可以加一句「救命」。但也許,女人那樣想過,卻沒開口,也許,她不知道該要別人救她什麼。

她到底說了什麼話?是「不跑就可以了」?是「不可以就跑了」?是「用了,就不可以跑」?是什麼東西,摧毀了她的語言跟他的記憶?

第三個敘述者上去說話了,很燦爛的笑在一個女人的臉煥發得五顏六彩。這算犯規嗎?第三個敘述者說她也代表第四個敘述者,因為她這個某某某跟那個某某某恰好共同持有一件最深刻的事。但那兩個一樣美麗的女人卻不是那樣,一個飛揚地走在前面,另一個跟劉優喊「嗨」。

「嗨」。

那女人有家嗎?對劉優來說,女人就住在那句曖昧不明的言語中。

那道梯子有顏色了,左邊是時間、是紅色,右邊是空間、是藍色,踏腳的橫木是黑色白邊的,是一個讓敘述者難忘的事件。梯子在黑漠漠的天體中滑行,曲曲扭扭,像一條蛇。還是新婚的女人說,難忘的深刻事件伴著鞭炮聲,接著進行那早不是初夜的洞房花燭夜。雖然如此,當身體交疊時,他們仍感到洞房花燭夜的神聖跟樂趣,他們延續那股喜悅,來到有人掉了錢的巴黎機場、直到進入瑞士的山谷裡。

梯子扭滑地溜過來、溜過來。如果那道梯子,只能有一塊踏木,他們還能踏去那裡?

※ ※ ※

蓊鬱的林間中,天鵝堡尖尖的堡頂首先露臉。大鼻子導遊買門票,很快把一行人趕進大門內。瘋狂的國王用權力蓋了好些城堡,這座最有名,連迪斯奈也來仿效。大鼻子導遊說這是童話的城堡,美麗的尖塔格外高聳,豪華的歌劇院是為了華格納而蓋的,而那間鐘乳石隔間則是國王瘋狂想像力的展現。

旅客必定會踏上堡的最上層,眺望彷彿就在腳邊徘徊的湖,倚著城牆,讓照相機閱讀他們在這空間的這一秒。國王跟他的專屬醫師死在那座湖上,而今幽靈成霧,輕漫漫躍進城堡,卻不能阻止任何一個旅客對城堡以及對國王內部的窺探。曾經留學英國的男子帶著妻子、妻舅爬上來,喘噓噓的卻很高興。他們格外喜歡拍照,逛羅浮宮時,長得黑壯的妻舅迅速跳過「禁止觸摸」的圍欄,坐在拿破崙的寶座上,姊夫很快按下快門。高鼻子的女性視察員看見了,已懶得跟聽不懂法語的東方人囉唆,鄙夷地皺起眉頭,妻舅裝作若無其事,進入另一個展覽大廳後禁不住格格大笑。

國王都不見了,我們才得以變成另一種國王。劉優說好,我幫你們拍合照。相機裡的方形的光圈框住三個人,背景是國王生前的家,這座防禦性堅強的童話堡壘。我準備按快門了,劉優喊一、二、三,喊「嗨」。他們的站立處可能是國王的沈思地,拍囉拍囉,國王怒喝,是誰闖進城堡?他說法語,劉優聽不懂,只能啊啊地說他只是旅遊團中的一名,來參訪這座名聞遐邇的城堡。提槍的士兵迅速趕來,圍著國王,國王說,快把闖入者找出來!劉優驚惶退後,國王怒狠很朝他走來,以為會撞上自己,其實卻穿透了他,劉優回頭時,闖入的事件已告一個段落,國王沒戴王冠,那憔悴的模樣跟法國路邊賣報紙的小販沒什麼差別。

妻舅謝謝劉優幫他們拍照,問他要拍照嗎,他可以幫忙。

劉優說好,站在國王大喊緝拿闖入者的位置,摘下他的棒球帽,他心裡喃喃地說,來吧,拍了這國王,跟這國王陰魂不散的華麗。

※ ※ ※

從印尼轉機到巴黎時,同團的女士問了劉優所有可以敘述的事。一把梯子映在機艙外的夜空中,劉優像在敘述那些踏木,而過去、更遠的過去以及稍遠的過去,卻毫無遠近之別。梯子呈平面,頭尾僵在一種寬度裡,成為失去立體感的一幅畫。

女士每問一個問題時,劉優心裡就惴惴不安地想,想不到跟你死在一起。女士帶著劉優的故事走進巴黎機場,他說,就一個人,他習慣一個人出國。不覺得無聊,而且家裡還有事情要忙。是孩子嗎?不是,還沒有小孩。做那一行?貿易,小小的五金代理商。

劉優也帶著女士的故事下飛機。離婚中,姿色尚可,一個人,有孩子讀國小。那是因為丈夫有了別的女人。你也是男人,就不便多說了。

而在機場裡,當粗心的女人驚慌地說托運行李裡的錢不見了時,帶著劉優故事的女人顧著自己的大型行李箱,拿出化妝盒,拍打滋養水。劉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對再一次逃過的空難感到僥倖。女人問劉優做那一行時,劉優反問她,真的相信那些氧氣罩、充氣福利背心可以救命嗎?

女人取出衛生棉給大鼻子導遊看,真的藏在這裡頭,說著,又掏了一次那早晚會貼在她陰部的棉織品。在那慌亂時刻,這兩個曾經閱讀彼此故事的兩人並沒有多說話,然後,這女人成為第十三個敘述者,把飛機上跟劉優所說的話又說了一次。

※ ※ ※

很多事件雖然只能驚鴻一瞥,卻再也無法遺忘。那時,風景已失去驚奇,單調的山捧著單調的雲,襯托在亮得讓人心慌的天藍上。車子以平穩的速度往前行進,人們總是為了趕到某個目的地,而需歷經這漫長無聊的路程。這個行動,我們稱呼為「旅行」。一個到處旅行的女人說,旅行是一件艱難的事,當然,那種跟團的旅遊活像裹在保險套裡,在既定的衝刺行程中獲得高潮,而那樣的旅行似乎只看見性器官,別的,都看不見了。而有時候,保險套還是會出岔子,終於發現高潮遠不及調情來得美妙。

事情就這麼發生在一條高速行駛的公路上。遊覽車跟轎車兩個密閉空間在突然的點上錯身了,那時,在德記洋行做事的胖子被自己的肥臀壓得喘不過氣來,他略微起身,想把左邊的肉墊到右邊,他的頭不經意一斜,轎車正好開過來。他大喊,你們看,喊得像看見酷斯拉掰開那一堆無聊的山,而後每一個人都看見轎車裡坐著一名男士。他左手持方向盤,右手曲握著那再也握不住的陽具。他正在高速行駛中進行高速的衝程。他們看著他跟他柔白的陽具十秒鐘、半分鐘。沒有人知道到底看了多久,只知道那段時間容許女士們大叫「討厭」,發窘地扭過頭,卻又禁不住悄悄回過頭,或低低地問身邊的男友或老公說,到底進展得怎麼樣了?

離婚的女人一直念念不忘那個洋人到底辦完事了沒,從巴黎回印尼轉機時,她還是坐在劉優旁邊,她一直暗示,要劉優告訴她結果,劉優確定,當大鼻子導遊要最後一個敘述者上去講話時,她一定是睡著了。路並不顛簸,但劉優從最後走到最前頭時,覺得遊覽車像極了遊樂場裡的滾滾樂遊戲。轉呀、轉呀,除了忘了拿下來的銅板掉落滿地外,就是一股力量壓在下腹。劉優這麼計畫,他計畫他叫做劉優,他計畫講一個很小的時候弟弟捧著汽水瓶高興地跳呀跳,汽水瓶摔破,弟弟的小腿縫了七針。他要說小時候很窮,那筆錢──那筆錢是誰給的呀?他忽然忘記了,那把梯子鋪在車子走道,他站在一截踏木上,不知如何是好。大鼻子導遊跟他說,可以來了,他知道,又走一步,對了可以講國中時老師發考卷,忽然風起,他一把撈起,正巧是得了九十五分──不,九十八──不,一百分的考卷。他到底考了幾分?劉優歪歪扭扭走到前面時,想不出來完整的、可以敘述的故事,梯子左邊掛著三角形的風鈴、被消耗得只握柄的咖啡杯、八角形的涼亭中雨淅瀝瀝下著;梯子的右邊是一條歪來彎去的線條、一張嘴巴打開在喊嘴巴的憂慮跟憤怒、背部向下的豬四隻腳朝向天空,它們一起搖搖擺擺靠近,撞得叮叮噹噹,叮叮噹噹裡是一團模糊中、擴大中的色彩,似有什麼哽在裡頭了,但是它不願出來,或者說,不知道該以何面目出來。

劉優看見導遊跟她的大鼻子。這鼻子長在男人臉上應該會好些的,那可以幫一個看不見的地方,做一次壯大的象徵。還好,劉優看見她的大鼻子了,於是說,他最深刻的事情就在幾天前,那位邊開車邊自慰的洋人。男人貼近玻璃,吊娃娃機裡的娃娃,目瞪口呆,看著他抽面紙。射出了,精液噴到座位、方向盤,劉優想,也許還噴到他臉上了。洋人伸出他的右手揮,任陽具抽搐,車子下交流道。

劉優將回座時,大鼻子導遊問他結婚了嗎?

劉優說,結婚了。他習慣一個人出國。不覺得無聊,而且家裡還有事情要忙。

是孩子嗎?不是,還沒有小孩。做那一行?貿易,小小的五金代理商。

劉優把在飛機上跟離婚女人說過的話又重播了一次。

※ ※ ※

大鼻子導遊無法還給他們屬於蒂蒂湖的夜晚。德記洋行的胖子決定懲罰大鼻子導遊,刻意抵制出發前約定好的小費。胖子說,很明白的,大鼻子賺了一筆不少的住宿費。大鼻子導遊警覺到了,過境香港機場轉搭印尼航空班機時,表示晚餐就在飛機上用,從現在開始是自由時間。團員從傍晚熬到八點多才吃晚餐,而他們知道,原來該有這一餐的。新婚夫婦末了離隊,從法蘭克福搭火車到瑞士,大鼻子導遊發給他們過境機場的餐點費。胖子很確定這一點。

胖子說,要回家了。很多人說,終於要回家了。

因為這個不愉快事件,大鼻子導遊上飛機以後,就像是消失了,劉優從下飛機到出關都沒有看見她。從登機開始,旅行宣告結束,團員之間不再互相打量,那些聽過的故事跟名字也是能忘就忘。

他剛把鑰匙插進鑰匙孔,妻子已跑來開門。她說,她在等他。

他跟她說旅行中的趣事,有人掉了錢,有人在車上自慰。熟悉的屋子、熟悉的女人,以及熟悉的歸來。

鷓鴣鐘是送給妻子的,但那沒有什麼差別,鷓鴣鐘裡的時間不只是妻子的時間,是兩個人的時間,或者說,是時間存在世界的共同面貌。

胖子的話確有道理,他們損失了他們的蒂蒂湖。準點,鷓鴣鐘裡的小鳥出來呱呱叫,再溜回去,似把原本屬於他們的夜給偷走了。

※ ※ ※

如果旅程是十天,到了第六天,會覺得時間開始匆忙,如果是十三天,加速的點便落在第七天,而劉優出發時,卻已看見另一個劉優從計程車卸下行李。下榻的第一天,他望著空下的床,覺得就要歸去。旅遊團成員多成雙入對,離婚的女人或大鼻子導遊都不可能跟他睡一個房,這張從第一個晚上就空下來的床會一直空著。行李是妻子幫他打包的,在漫長的旅行跟擠壓後,行李有一些些扭曲,但打開來,仍是原來的秩序,梳子、衣物、隨身盥洗袋、免洗衣褲等位置並沒有錯亂,都述說妻子在裡面。

他沒打電話回家。時間也不會瞞他,回去時,日子果真落在預定的那一天,而出發跟結束之間,他從妻子的生活消失了。一張空下的床睡在他左邊或右邊,有幾次,他睡夢中睜開眼,依稀看見妻子裸身裹著棉被沈睡,黑色的髮從枕頭上瀉下來,一直垂到地上,毛毯的圖案跟色澤都淹著黑黑的長髮。看不清楚妻子是背對著還是正對著,他想看清楚,卻聽見壓得低低的聲音從枕頭底下傳出來,「真的太濃了,我得修修眉毛。」濃濃的眉毛下,是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雙頰有酒渦,一個男人坐在床上說,他一定要趁著還記得的時候,把這個畫面畫下來。那個「記得」被記得的時候,並沒意會到這個畫面將超越時光遠近、也不依時間舊新,當它想出現時,它就出現。

那違背真實狀況,但又表現出一種真實,臉跟倒映的臉在畫裡,而且都正對著坐在床上的男人。

女人說,你一定要把它寫下來,趁我們還記得的時候。她這麼說時,拿畫筆的男人被拿筆的男人取代了,他想,他先記得了那一個,到底該寫那一個?那時,男人或者想起遙遠的內蒙古之旅,在風沙颯颯的草原遇見單騎奔過的牧戶。牧戶用皮革遮掩顏面,只留下瞇成一條線的眼,他驚詫回頭,那瞇成一條線的眼的映像恰與廣漠的地平線嵌合著;他眨了眨眼,孤單的行影是騎進黃沙之外的地平線,還是眼裡的、他自己的地平線?總之,是走進了內在的深奧裡,他喃喃唸著「趁我們還記得的時候、趁我們還記得的時候」,但是,他能記得什麼呀?

他不知道。像不知道何以想起那名牧戶一樣,不知何時讀過或寫過的文句映在他平舉的手掌上:當愛情不再容易時,我們的記載,將成為最後一首輓歌。他苦惱地捧著頭臉,像把那行文字,排列地平線上。

而後,仍編撰成幾行詩、一篇文章或書信,甚至一本書。

劉優不小心打開妻子存放文件的櫃子,發現妻子住在很多人的記憶裡。他們的描述都是劉優陌生的。當他知道妻子那顆齒蛀了、那裡的脂肪又多了,都不會改變那個事實。劉優忽然坐起來,想看清楚妻子是正對著還是背對著他,卻看見一個接一個的妻子,從枕頭上瀉下一頭接一頭的長髮,連續著一個又一個的床。妻子忽然床上消失了,扛著一把梯子,站在床的盡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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