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這個年代和那個年代的詩──淺析曹介直幾首不同年代的小詩

發布日期:
作者: 謝輝煌。
點閱率:933
字型大小:

資深詩人曹介直,從未出過個人詩集。二○○七年夏末,揀了十二首小詩,和向明等六位詩家合出了一本《食餘飲後集》,真是難得。
曹介直愛好新詩,是從民國三十九年開始,但他自認是「持志不恒,成果不彰」。近年來,他被老友向明「挖」了出來,乃在「揮毫落紙如雲煙」﹝曹介直也是書法家﹞之餘,偶有新詩創作,如〈私念〉:
我多麼希望
將私念
葬於彼女的胸際
*
﹝圓圓的 多美好的墓塚啊﹞
*
而且,當左邊睡冷了
翻個身
就到了右邊
這是作者寫於民國九十三年的作品,從字面上看,好像有點「老不羞」的嬉皮味道,實則,「私念」二字的意涵可正可負,可以是「人生修養﹝行﹞」,也可以是「想入非非」,此處寧作正面的解釋。又,「葬」字有歸宿、安置等意涵。而「彼女的胸際」,可作為「美的境界」或「美的場所」來想像。是以,這節詩的意思,似可以這麼說:我多麼希望我的修養能達到一個完美的境界。第二節的「圓圓的」,有圓融、圓滿的意思。「多美好的墓塚」,是對「完美的境界」的讚美。因為這節詩是「彼女的胸際」的補充說明,故採用插敘的方式來處理。第三節的大意是「可左可右,左右逢源」。但卻不是牆頭草的「風吹兩邊倒」,而是近乎孔子的「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的意思。整個的說,〈私念〉是作者在「夕陽無限好」的老年,因覺得自己的修行還不夠圓滿成功,所以,便對人生做了一次是感想也是企願的內省與外視。但如果把這首詩看成是作者在表現「溫柔鄉是英雄塚」,或「寧願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概念,以期獲得反諷的效果,雖也未嘗不可,但總不免有「不知其人」的遺憾。
曹介直的另一首近作如〈嘴巴當值〉:
這是一個嘴巴當值的時代
你出門 甚至不出門
臉上 心上都可能被濺到唾沫
*  
因之 你不能相信你的耳朵
   甚至也不能相信你的眼睛
*
因之 你不能看到一○一高樓的突然勃起
就真的相信 這地方
已經成為「男子漢」
這首詩是作者於民國九十五年寫的,一看就知道是一首諷味十足的政治詩。瞧,那些搞政治的政客們,每個人都有一張會說謊又會說瞎話的硬嘴巴。那些硬嘴巴就像污水管的裂口,成天噴射著又髒又臭、看起來又「花非花,霧非霧」的飛沫。即使坐在家中看電視,那些飛沫都會從電視機裡噴灑出來,污染我們的聽覺和視覺。更可笑的,是有位曾登高一呼支持某總統候選人的頂級知識分子,竟噴出了一句「競選諾言不一定要兌現」的話來。「誠信」二字竟被眾望所歸的學術界領袖人物踐踏得荒謬若此,也就難怪作者要醍醐灌頂地曉示大家:「不能相信你的耳朵/甚至也不能相信你的眼睛」了。不僅如此,作者還更進一步的提醒大家:「不能看到一○一高樓的突然勃起/就真的相信 這地方/已經成為『男子漢』」。這倒並不是意味著作者瞧不起一○一大樓的昂然矗立,他只是看不慣某人拿著一○一大樓這塊金磚往自己臉上貼,用以昭告天下:「這是我們經濟建設的偉大成果,也是政府為經濟建設所作的偉大貢獻。」真的這樣嗎?民生必需品已漲了一兩成,就是軍公教人員的薪水沒漲。台灣曾是「亞洲四小龍」之一,可惜早已被判出局了。如果把這幾年因生活過不下去而自殺的同胞疊成一個羅漢,絕對比一○一大樓還要高好幾倍,憑什麼說是硬幫幫的蹺起來了呢?要不是那些台商有本事「因財於敵」,從中共那裡撈了一大票回來,只怕有更多的煙囪不冒煙了。或說,作者的比喻有失大雅,但比起高官口中的「LP」來,還是文雅得多,且想像得妙透。
作者在同一時期,還有一首沉甸甸的〈卵石說〉:
「溪水啊╱別再在我腮邊畫鬍子/你溫柔的手掌 早已╱撫平了我滿身的稜角╱╱我怎能像你╱躍身為雲 翻身為雨╱嘩嘩然奔赴向海之路………╱╱我只是一塊沒有腳的卵石╱注定了陷在這裡╱時間借你的手刀 溫柔的削我╱使我愈長愈瘦╱╱愈長愈瘦╱瘦成一粒砂子╱在你的指縫間消失」
這是一首詠物詩。詠物以寄意,意在﹝被現實﹞「陷在這裡」,乃至「在﹝溪水﹞的指縫間消失」。詩中的「溪水」和「時間」,看起來似是兩個「人物」﹝擬人化﹞,實際上,「溪水」也可看作是「時間」的喻依﹝「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只是,「溪水」還兼扮了一個「空間」﹝客寓和職場﹞的角色,而且貫穿了全詩,把早年來台老兵被迫無奈地在此落地生根乃至「消失」的意識,表現得如影隨形,且搔到了癢處,撞到了痛處。唯其中的「陷在這裡」,也頗有作者「遇合難諧」和「壯志未酬」的無奈在。再者,詩中兩用「溫柔」,也可想見作者對現實環境是「怨而不誹」。這種「溫柔敦厚」的美德,當然是得之於中國傳統詩教的涵養。
「時間」是生命的推手,也是生命的殺手。作者對這個關鍵詞,在另一首同期作品〈雨夜的聯想裡〉,有更密集的吶喊。如:「時間卻不管人世的哀樂/正按照自己的步伐走過」、「好像是鐘錶在咀嚼時間/其實 聽不到的真象 該是/時間在咀嚼鐘錶」、「時間 到底是直線飛馳還是曲線迴歸/這茫無涯際的問題 且讓風雨去料理/我似乎聽到有人安坐在時流中吟詠/「聊乘化以歸盡 樂夫天命復奚疑」。一聲聲,都是作者對人生苦短及某些詭異時局的無奈。既然無奈,當然就只好效法陶淵明去「安命順天」了。
把鏡頭拉回半世紀前,也就是《藍星詩頁》創刊的民國四十七年年底那個時候。金門的「八二三砲戰」已滿百日,大陸正全面的在搞「人民公社」,搞得「民不聊生」。而在那之前,我們的參謀本部正秉承上意,密奉蔣總統四十六年三月一日的手令,在桃園龍潭成立了一支特種作戰部隊。曹介直就是在那個時候被調到了特種部隊,擔任分隊長。
特種部隊的主要任務是經由空中或海上滲透,秘密進入敵後,支援大陸各地風起雲湧的武裝或非武裝抗暴運動,策應國軍登陸反攻。
特種部隊不但是任務特殊,即平時生活、訓練也異於一般部隊。例如:在野外演訓時,上校大隊長也要全副武裝行軍。在營房內,官兵一起睡通舖、拿圓鍬、揹圖板、坐小板凳。分隊長﹝少校或上尉﹞以下的尉級軍官,一樣輪流站衛兵。因此,一些在原部隊生活得有點「官」味的尉級軍官,有時就很不能適應。
應該說是職務和工作環境的突然轉變,誘發了曹介直苦悶的詩情。不過,他的創作態度可能比較嚴謹。細細讀來,其內容、風格和手法,均不同於當時一般慷慨激昂的反共作品。反倒是,在其中十五首作品中,「寂寞、孤獨、空虛、哀愁、鄉愁、悲哀、憂愁、憂鬱、陰鬱、悒鬱、鬱鬱」等詞彙,共出現了二十三次之多。這也可以證明,在那個反共意識高張的年代,台灣詩壇不只有「反共八股」和「標語口號」而已。
不過,曹介直也不是坐在象牙塔裡寫他的夢幻。如〈上午〉中有句云:「談到遠方:一個在火線上的女孩子/還沒消息。琪不禁就嘆息起來了」。戰爭,把女孩子推上了火線,沒有消息,這還不凸顯了戰爭的殘酷嗎?而「八二三砲戰」期間,不少女孩子在炮聲中變成「斷鴻零雁」了,能不教後方的親友著急?
而作者,身在特種部隊,隨時準備寫「遺書」,且看:
而烽火依然在我們眉睫熊熊
我是薪,正步向焚身的時日
--〈給周鼎〉
是戰爭向我們催促。喏喏:有路從山下來
有路往山下去,在時間的斜面
何可以久留………
  ──〈時間的斜面--致菩提〉
「時間的斜面」,是一個「時不我予」的形象。當時,大陸的動盪不安,倒也是我們進去煽風點火,摧毀暴政的好時機。而訓練有素的三軍官兵正處於青壯期,且民心士氣也高,詩中的「何可以久留」,正道出了那份迫切感。無奈,我們仍被美國佬掐得死死的,凡是美援的裝備及美援裝備的部隊,都有美國的顧問及情報人員暗中跟蹤。最可悲的是,我們在表面上還不能戳破。而時光,就在不斷的演訓、換防和等待中流失了,作者不禁感慨萬千:
「老這樣不得不流地流著/流向遙遠的不可知/流自不可知的遙遠………」﹝〈如果楓葉紅在春天 〉﹞。「太陽節的盛會已完/浪花再也開不出肉色的故事/遲來的瞳孔漲滿了荒涼」﹝〈秋之浴場〉﹞。「風從海平線上吹來/仍和昨天一樣沒帶來什麼」﹝〈在海濱的日子〉﹞。「自從被移植為籬/你便在行列中失落//總是修了又修,剪了又剪/總是被弄得整整齊齊/以適合他的園藝/園丁比上帝更強//春從雪原上滑下來/百花在仕女們的眼中賽美/你圍住滿園子的繁華/卻沒有一隻屬於自己的蝴蝶//在鬱鬱的葉下,花/廉價地開著/煩亂地開著/把無聲的吶喊 向蒼天/就如那綠色軍裝上的血」﹝〈朱槿〉﹞。
作者在這些詩中,借谷關大甲溪山訓場的流水以喻時光,發出「流向遙遠的不可知」的嘆息,及「流自不可知的遙遠」的鄉愁。又借海訓場所見,一語雙關地抒發「浪花再也開不出肉色的故事」,及「﹝風﹞仍和昨天一樣沒帶來什麼」等等的沉悶心情。更借「朱槿」,表達了部隊在「修了又修,剪了又剪」的苦訓下,都「整整齊齊」的了。但「圍住滿園子的繁華/卻沒有一隻屬於自己的蝴蝶」﹝意即軍人的犧牲和享受相差懸殊﹞,使得官兵的生命之「花」,只能「在鬱鬱的葉下」,「廉價地開著/煩亂地開著」。此中的無奈,又有誰能瞭解?因此,也就難怪他要在〈瓶中歲月〉裡吶喊著:「我的血吶喊著:欲飛/我的骨咆哮著:欲作垂天之雲/而企望萬千,終似黑傘般收起」了。
以上所析,或不免主觀。然因他的詩是在那個年代和環境﹝服務的單位﹞中寫成的,他的詩想不可能和現實全無關係,所以,就只好順藤摸瓜了。例如,他在谷關寫的〈如果楓葉紅在春天〉,題旨就隱含了「天不從人願」的意思。雖然,詩的表面在寫愛情,但詩一開頭便是「老這樣不得不流地流著」,恰和當時軍中因久訓不戰,師老兵疲所形成的「一年的歲月如流,流也悠悠;一年的青春消逝,愁也悠悠」﹝春風春雨〉歌詞﹞的意識相呼應。再如〈火葬〉一詩,表面上是寫殯葬時的火化,但卻又與特種部隊在執行敵後空降任務時,可能遭遇到的壯烈場景頗為相似。而那句「不知道那兒的天是否很藍」,亦頗饒意趣。
大致來說,曹介直的詩最擅長借用形象來做間接的表達,下面三首早年寫的〈月季〉也不例外。
其一:〈月季〉﹝全﹞:
悲哀即在此
妳不是象徵神聖的那種花卉
﹝雖亦屬薔薇科,具有
羽狀複葉以及刺﹞
沒有什麼幸運會選擇妳們
*
而某些襤褸的時刻
我的神,卻因妳的存在而得救
 得以保持半臉莊嚴於
光影的交會中
悲哀即在此
*
我們的悲哀曾如此地
互視,而且固執
如兩片黑玻璃之驟然疊合
其二:〈月季〉﹝片斷﹞:
「在我顛沛的一生/會將你們的姿容記住」;「在卑濕的牆陰,視野荒涼/你們是唯一的點綴/為我煩燥生命的一休一憩/為我飢渴心靈的一飲一啄」;「你們是一種易開的花卉/且慣於 被人遺忘」。
其三:〈夜霧與月季〉﹝片斷﹞:
 「妳是一支淒涼的歌」;「縱有淚珠遺在妳的頰上/廝守一個長夜,仍在朝晨離去/妳不能握住/正如我之不能握住/你的笑容不萎,與﹝以﹞及下次的/蓓蕾,不向另個時間展放」。
三首詩,皆就月季的生態、生存環境和遭遇來著墨。顯然的,詩中的月季,不可能是牆角上那株真正的月季,恐是另有所指。反攻無望,年歲漸長,一般官兵在心理上便漸漸有了變化。有辦法的忙著結婚,沒遇合的便到「特約茶室」及一般綠燈戶尋找剌激,這不能以生理需要一言以蔽之,多半是為了消愁洩憤,甚至是自暴自棄。那個場景,曹介直大概見過,也可能經驗過。但他畢竟是詩人,且由於他的體內有詩細胞的頻繁活動,必然會使得他睜開第三隻眼睛去觀照那個場景,因而產生了一種悲憫的情懷。試請回顧一下前面所舉三首〈月季〉的詩行,是否可以拼貼出一幅類似白居易與琵琶女偶然相逢於潯陽江頭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圖畫?而「悲哀即在此/妳不是象徵神聖的那種花卉………而某些襤褸的時刻/我的神,卻因妳的存在而得救」等等語境,似又在對那些風塵女郎同情、憐惜甚至感激。而「在卑濕的牆陰下,視野荒涼」且命途多舛的小人物,甚至包括作者自己在內的「我」,反而要到那種被視為「下賤」之處來尋找救贖,豈非「悲哀即在此」麼?。
綜觀曹介直的詩,大致是哀多於樂,且每首詩的背後都有故事和些許的淚痕。但那些故事和淚痕,看似伸手可觸;待一伸手,又好像在「山色有無中」。原因是他擅長用象徵手法來表現他的內心世界﹝在那個筆下容易生「非」的年代,非朦朧一點不可﹞。但像他近年所作的〈嘴巴當值〉,因為時代不同,所以就開門見山了。由於能開門見山,字裡行間,相較於早年的凝重便顯得非常的輕盈而俏皮了。另外,我們也可以從他的詩中,看到了「時間」這頭怪獸,一直在咬著他不放,只是被咬的感覺前後不同而已。年輕時,他只覺得客觀的現實環境虛耗了他的青春歲月,消磨了他的凌雲壯志。而到了古稀之年的時候,就頗有幾分「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瀟灑了。此中,當然也有點「天命如此」的況味,他也只好「聊乘化以歸盡」了。不過,這種心情上的轉換,又豈止是曹介直一人而已?。所以,曹介直的詩,是在哭時代之哭,笑時代之笑,跟一般為寫詩而寫詩的作品,有著截然不同的深度與廣度。

  • 金城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0號 金城分銷處地圖
    (082)328728
  • 金湖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山外里山外2-7號 金湖分銷處地圖
    (082)331525
  • 烈嶼分銷處
    金門縣烈嶼鄉后頭34之1號 烈嶼分銷處地圖
    (082)363290、傳真:375649、手機:0963728817
  • 金山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2號 金山分銷處地圖
    (082)328725
  • 夏興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夏興84號 夏興分銷處地圖
    (082)331818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