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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師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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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我在眉埔度過數年荒唐歲月,思想起來,愧煞人也。白天在鎮公所辦公,混時間;下了班回到宿舍,喝酒、看武俠小說,打麻將。西方人說「時間就是金錢」,我卻把青春寶貴光陰任意揮霍,直到晚年嚐到苦果,吃便當、煮泡麵,十天半月接不到一通電話,寂寞啊。

打麻將最能忘卻煩惱憂愁。十三顆牌,變化無窮,自摸崁二筒的清一色牌,可以快活數日,每逢想起來總會浮出得意的微笑。雖然輸的時候多,贏的時候少,卻無怨無悔,自得其樂。何況遇到手頭拮据時,吳希可以隨時支援我。

吳希比我年長兩歲,屬小龍,他原在陸軍任中尉政工隊員,男高音,帥哥。嗜酒,染上肺病,退伍。作了兵役課員。他比我有錢的原因,則是他以諸葛琨的筆名寫武俠小說,每月可獲稿酬兩三千元。在上世紀六○年代,這筆數目令人羨慕。難怪很多牌友勸我拜吳希為師,也學寫武俠,賺鈔票、搞對象,成家立業。聽人勸,吃飽飯,我偏不愛吃得過飽,常以山東味兒的英語頂回去:「惱!」

那個時代,咱台灣經濟尚未起飛,「台灣錢,淹腳目」還沒聽過;至於文化,則是一片沙漠,凡是身陷神州大陸的作家作品,列為禁書。而報刊發表的胡謅八扯的反共小說、散文,看了讓人翻胃,想吐。於是每冊三萬字左右的武俠小說,像身著清涼薄衫、露出雪白乳溝的檳榔西施,陳列在坊間書櫥,租書者川流不息,蔚成了一幅繁榮的文化景象。

吳希文筆不錯,寫起來輕鬆,不費腦筋,武俠小說重視武打,老叟勝過青年、幼童打敗英雄、少女敵過男人。反正胡扯八道,越離奇越叫座,越不合情理越引人入勝。彷彿在小說中摻上迷魂藥,讓讀者慢性中毒、上癮,不讀不能入睡,不看則寢食難安。作者武俠小說暢銷,則鈔票越賺越多。看了吳希的作品,我已逐漸瞭解竅門,最後終於恍然大悟,套句馬克思的話:「(武俠小說)是麻醉人類心靈的鴉片煙。」

那晚,我和吳希在小麵攤喝酒。三分酒意,吳希向我發表妙論:我倆同為兵役課員,若是有點積蓄,印出一批武俠小說,贈送給每個梯次入營服兵役的青年,麻醉、毒化他們的思想,瓦解、鬆弛他們的士氣,不消五年時光,一定使軍隊造成離經叛道的現象。

武俠小說作者說出這樣的話,讓我佩服至極,但卻也感到驚訝駭異。半晌,我才和緩而冷靜地問他:「既然你有這種觀點,為啥還參加軍隊?」

為了演戲,為了愛情,也懷抱著浪漫主義的憧憬,進了政工隊。吳希喝淨了杯中酒,用筷子夾了一塊豆干,填進嘴裡。後來,女人跟一個留美的砲兵團長結婚,我得了肺病,進了療養所,從此萬念俱灰,同時也看透了自己的前途……他苦笑起來。

吳希打麻將非常輕鬆、愉快,跟他寫武俠小說相似,毫不耗費精力。有時,人多。只得坐在牌桌旁觀戰。這對我而言,是一種精神享受、臨場觀摩。老吳愛做牌,為了做清一色,他寧肯把成形的牌都打出去,面不改色。吳希的牌,不和便罷,一和至少是七番以上。他向我講解打麻將跟作戰一樣,集中兵力,圍點打援,不貪戀小勝;當年老共把咱八十萬軍隊打垮,一言以蔽之,也只是集中兵力,打贏徐蚌會戰,便把國軍趕來台灣島。四圈麻將消耗不少精力,根本看不出輸贏戰果,只要一把牌──自摸雙龍抱柱,你就大勝而歸。吳希說得輕快,我聽得過癮。若是按照吳希的戰術打牌,麻將倒還滿有學問,並不只是消磨時間的娛樂工具。

為了經濟稍微寬裕些,我也想向報刊投稿,起初寫點抒情散文,卻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別人不知道這個祕密,我卻把來龍去脈,告訴了吳希。他認為退稿算不了啥,既不丟人,也不損失什麼。不過應該瞭解寫作的題材與技巧,是否合乎當前讀者的需要。一次,我口是心非地對吳希說:「我跟你學寫武俠小說,行麼?」

「不行。」他斬釘截鐵地說,這是一條黑暗的窄門,不必浪費時間與精神。即使將來成名,那也是空名。武俠小說像狗肉一樣,燉得再香,也永遠上不了宴席。為什麼你走這條路?

起初為了賺稿費,喝酒。等我的肺病痊癒,恢復健康以後,我絕對不再寫這種爛貨了。賈明,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告訴你,文化人沒有一個瞧得起武俠作家的。當面奉承,那是虛偽的、王二麻子話。至於外國人對武俠小說的看法,好或歹,我不知道。

一個人的運氣好轉,像打麻將,摸起十三顆牌,雜亂無章,但是牌牌進張,不到數分鐘,便聽了清一色的雙龍抱柱,這並非奇異的事。吳希寫武俠小說,玩票心理,而且輕視這項業餘工作。但是,他的讀者竟然北到基隆,南至恆春,短暫數年時光,形成水漲船高之勢。讀者走進租書店,先問諸葛琨有何新著問世?出版商不辭辛勞,從各地跑來眉埔晉見「武俠大師」吳希,求稿,酬勞高,先付版稅。吳希走投無路,只得找了兩名退休的國文教員,列出小說人物、背景,請他們代為加緊趕稿,稿酬四六分賬。這種情況讓人看了暗自吃驚。

那日,吳希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賈明,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先付稿酬二千元。」

我當時正等待航海駕駛執照的掛號信件,準備隨時辦理離職手續。吳希終於放我一馬,搖頭嘆息。三日後,我懷著依戀難捨的心情,離開了眉埔山鎮。

作了遠洋水手,上了貨輪,才知道武俠小說的讀者,多如牛毛。提起諸葛琨的大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日,我無意之間說溜了嘴:「過去我跟諸葛琨是同事,一塊兒喝酒,一塊兒打麻將……」對方撇著嘴冷笑:「你老兄大概說夢話吧!諸葛大俠會跟你一起打麻將?」最後,我只得自圓其說,向對方道歉:「歹勢!我認識的那位叫朱格坤,音同字不同,他是一個鎮公所的兵役課員。」

幸虧我及時靈機一動向水手長硬拗,否則可闖了大禍。調離海星貨輪時,諸葛琨已成為黃河大學特約教授,他的稿酬捐給浙江未莊修建了一座「吳媽紀念館」。吳媽是魯迅《阿Q正傳》小說人物。她是趙太師家裡唯一的女僕。有一次,吳媽跟阿Q聊天,阿Q以為吳媽對他有意思,竟然向吳媽求歡,惹出一場無聊的風波。

那年三月我在香港碼頭卸貨,碰到老水手長,他問我,當年我曾說諸葛大師叫吳希,他花錢在紹興蓋「吳媽紀念館」,是否吳希和吳媽扯上關係?我急忙辯稱:我的同事叫巫熹,音同字不同,拜託,請你以後見了我,別再提起武俠小說的事情,我幾乎被你搞得神經不正常了!那人轉過身子,落荒而逃。

往事,北勢溪般地流淌過去了……

那天清晨,我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新聞,喝牛奶,吃三明治,電話鈴響起,我已經半個月沒接到電話了!說不定又是對方撥錯了號碼。

喂,你是賈明麼?

請問你是哪一位?

我是海星輪水手長許海文,告訴你一個消息……

你的船靠基隆碼頭麼?

我在香港。剛才看報,諸葛琨武俠大師昨夜跳海自殺了!

為什麼自殺?

他瘋了。記者說他半年前得了憂鬱症。

我不相信。這麼著名的大師,有鈔票,有地位,聽說美國哈佛大學還要頒發給他榮譽文學博士學位呢!

他的自殺原因,我不知道。他原來的名字叫吳希,當年曾在台灣南投縣眉埔鎮公所作兵役課員。老賈,你說的對,我向你道歉!歪瑞騷來!

聽了老許的難聽的青島味英文,我想笑,又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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