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會
炙熱的太陽,曬得人昏昏沉沉,這樣的天氣理應躲在家中休息的,可這段時間卻因師專同學會的邀約,必須赴台。這腳一跨出後,一顆心也就隨著奔忙的雙腿,不得停歇了。
去年底我因參加一位師長的告別式走了一趟台南,在慶中街水利署休假中心與昔日同學蔡、盧二君見了面。當談起將輪到他們主辦同學會的事,三個人的「神采」都上來了,你一言我一語,聊得很開心。之後蔡君丟下一句,現在大夥可談得愉快,但你這遠在金門的人,到時候該不會因為「路途遙遠」而又缺席了吧?回想自師專畢業後,三十多年來,都因這「遙遠」的理由而不曾參加過任何一次班級性的聚會,說起來還真是有點慚愧。蔡君的話似乎有那麼一點提醒的味道,讓我不敢再怠忽這次的邀約了。
七月伊始,我們夫妻便搭立榮的小飛機抵達台南,下機的那一刻,大剌剌耀眼的陽光撲面而來,眼睛根本睜不開,妻的直覺反應:「台南的日虎比起金門擱卡大。」多少已道出在烈日下出遊的辛苦。
隔日同學會登場,因為主辦者將這次的聚會,定位為「懷舊之旅」,故集合的地點就選在當年同學經常郊遊烤肉的台南縣虎頭埤風景區大門口,希望藉著這樣的舊地重遊,喚起更多昔日的回憶。報到的時間一到,車子也陸續抵達,人下來了,但初見面的那一刻彷彿還是有些陌生的。這當中還有因體型變化過大,彼此雖是「相看兩不厭」,但也有那一時之間喚不出名與姓的尷尬時刻,非得經過一點調適,才能使正確的名字慢慢的由嘴角邊溜出。當相逢的尷尬消失後,緊接著便是原本性格的顯露,此時會罵粗的自然又罵起了粗來,愛勾肩搭背的還能離得開稱兄道弟嗎?擅搞笑的總不忘就地取材,非得逗得大夥捧腹才肯罷休,……。眼前的這一幕幕,無非就是那學生時代光影的倒帶。我想對大多數的人來說,同學會之所以魅力不減,除了那原有的情誼之外,另一個原因恐怕是那不帶功利,不懷心眼,可以自由暢懷,胡亂放言的氛圍吧?
走在虎頭埤高低起伏的山路上,眼前除了那潭湖水還有些印象之外,其他景物都因時間的變遷,早被「除舊佈新」得讓人認不得了。主辦同學的一番好意,在我是起不了作用的,只能跟著大夥的步伐,隨著地勢的高低往前走,聽同學興高采烈的談說眼前的那一景一物,現在如何?曾經又是如何?
正午時刻太陽實在猛烈,中飯之後大夥也只能躲在有冷氣的餐廳裡,口沫橫飛的重話當年了。三十多年前的過往雲煙,總是美麗得讓人回味不完,如果碰上彼此都有共鳴的事件,更會引來熱烈的討論,之後便是笑聲連連。這樣的場景就像連環圖畫一樣,高潮迭起,毫無冷場,當氣氛high到不行的那一刻,誰都不想離開,想想能讓思緒墮入過往的甜美,應也是人生的一大快慰吧?最後還是因蔡君催促著說傍晚尚有另一個校園巡禮的行程,才讓大家免為其難的移開那不想動的雙腳。
那天下午,當噬人的日頭漸漸隱遁,西天一抹殘紅。我們一夥人沿著慶中街右拐,來到樹林街,再走進當年叫台南師專,現在改喚為台南大學的校門口。正對著大門的古松樹,依然用著她那翠綠、英挺的身影,歡迎我們這群返校的遊子,只是因時間的積累,樹身更寬博,樹形也蒼勁了。其後方依然矗立著當年唸書時一般模樣的巍巍紅樓,三層高的日式樓房,周遭雖被新建的高樓環繞,但仍不失她在校園的主體地位,被「依舊復舊」過的樓宇,典雅當中給人煥然一新的印象。走進川堂,望著牆上不同階段的紅樓舊照片,這又引起一些遐思,同學們又開始指指點點了。此時有人提議應該去當年讀過的教室看看,大夥便一窩蜂的向東側的三樓走去,跨進教室的那一刻,那些讀書時代的往事也就跟著浮上腦際。
那時才十五歲的我,就是這樣靜靜的坐在教室靠窗的角落,透過窗外的那抹亮光,慢慢的去認識外面的大千世界。以當時金門那樣封閉的環境,「府城台南」、「師專教育」對我來說都是極其陌生的,而台灣相對於金門來說又是那麼的大,為何我不去別的地方,而偏偏跑到這裡?為何不在家鄉唸高中而跑來異地讀師專呢?這個疑惑,至今依然無解,其實我會到台南純屬偶然,應該也算是一種命運的安排吧!
在那單打雙不打,烽煙未熄的年代,我隨著升學的浪潮離開故鄉,搭上俗稱「開口笑」的登陸艇,橫渡幽暗深闊的海峽。在海上因船艦搖晃得厲害,讓我遭逢著生命中不曾有過的「嘔吐」經驗,那痛徹心骨的印象真是永生難忘啊!經過一天一夜的折騰,當船緩緩駛進高雄港時,心中是喜悅而平靜的,彼時我的一顆疲憊而又好奇的心,望著眼前漆黑的夜幕,密集的船燈和港灣上的路燈、霓虹燈交互輝映,一種燈火通明的景象,讓高雄港灣的夜色顯現出都會的繁榮。這是我台灣印象的初體驗,她與故鄉竟是這般的不同!同樣是寧靜的夜晚,一個繁華富庶,另一個則是肅殺蕭索!當船抵達十三號軍用碼頭,我們便沿著扶梯下船,再被軍用卡車分批載到火車站,此時正好是夜半時分,鄉親們或直接搭夜班車北上或選擇在車站的橫木椅上休息,等待黎明之後再說。
在船上好友金木就同我說過要到台南投靠他的大姐,這樣對他考軍校比較方便,問我要不要一塊去。我因為沒有特別的主意,便跟著他去了府城,只憑著那麼一點鄉誼的關係,就這麼厚顏的打擾了大姐一個多月,這份恩情真是難以言報。之後考上師專,父親在給我的信上寫著:「只要有公費,不必花家裡的錢,你就去唸吧!」在那家徒四壁,喝粥吃飯都成問題的困窘年代,唸書對我來說無疑是一件「奢華不過」的事,父親是個聰明人,他當然知道讀書可以翻身的道理,但殘酷的現實,任誰都得妥協,都會投降的。
是師專的公費教育給了我機會,在生命可能撞牆的關鍵時刻,突然讓我有個轉彎的機會,當年我雀躍的心情是難以想像的。此後我與一群來自南台灣的勤奮孩子一起學習,在長達五年的朝夕相處,吃睡在一塊,讀書在一起,其所培養出來的情誼,自是非比尋常的。
在那年少輕狂的年代,頑皮過頭是常有的事,沒能全神貫注也是事實。刻意的忽視正課,追逐同儕間的次文化,便是不在話下。猶記得那些年正流行著所謂的「存在主義」,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深植人心,我也跟著浪濤走,似懂非懂的狼吞虎嚥了一些新潮文庫的翻譯書籍,也在定期繳交的作文簿上賣弄過,這自然引來老師的側目和糾正了。給的理由是這種誤打誤撞式的追求,肯定無法為自己理出一個清晰的思想頭緒,寫出來的東西就很怪異了。老師的話固然不錯,但那種任性求索的自在,無憂無慮的胡思亂想,確是生命當中一段可貴的記憶,也正是因為有過那樣的「橫衝直撞」,才讓人真正的感覺出生命的尺幅,似乎在一夜之間放大、放開了起來。
出了教室,望著四周被建築物包圍的操場,黃昏的跑道上奔跑、快走的人群依舊。只是周邊的校舍已大異其趣,圖書館、大成堂、工藝教室、乃至於那一片一間可以容納三四十人的擁擠宿舍和上千人一起吃飯的大餐廳,全都隨著時間的洪流沒入歷史。偌大的廣場上,唯一的舊識就是那一排站在東側邊緣,有著粗壯樹幹的木麻黃了,樹旁正是當年我日夜守候的美術教室了。
這座早已消失無蹤的教室,是我當年追夢的天堂,雖然她只是那麼一間不起眼的日式木造平房,但在我的生命中卻有著不凡的地位,時至今日她猶經常出現在我的夢裡呢!
一年級上王家誠老師的美術課,就被他那幽默風趣、妙語如珠的特質所吸引。為了鼓勵同學親近美術,他特地告訴我們,有一個「週末美術」的活動定期在美術教室舉行。某個週末,我懷著忐忑的心走向她,到了門外踟躕了半天,就是沒那個膽量跨進教室,只孤零零的靠在破舊的窗緣探頭探腦。
這時老師正在示範水彩,一群學長姊圍繞著他,室內正小聲播放著熱門曲子,師生之間還不時的爆出笑聲,那愉快的情景真是叫人羨慕啊!一直到老師抬起頭發現我,才揮著手說:「外頭的小朋友是誰呀,怎麼不進來呢?這個美術的大家庭可是很有趣的哦!」這番話讓我跨過門檻,不只看到老師的示範,也跟著架起畫板和學長一起畫靜物。從此我成了週末美術的常客,這樣的習慣一直維持到畢業。想起每個週末,當南台灣的同學快樂的呼朋引伴回家渡假時,我卻只能守在美術教室的一個角落,靜靜的畫我的畫,過我寂寞而又充實的生活,那一刻不只讓我享受著彩繪之樂,也慰藉了我那濃郁的思鄉之情。即使到了今日,美術還是深深的支配、豐富了我的退休生活。想到這,我還能不對當年那間不起眼的破教室以及啟發、引導我的師長,致上最深的敬意嗎?
正思索間,只見同學陸續下樓,沿著跑道走去,也就快步跟上。此時大夥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就眼前的景物談著過往,諸如:運動會的時候誰最風雲,哪一班跑得最出色?吃大鍋飯的時候誰的筷子既狠又準,從不吃虧?誰擔任伙食委員,因伙食辦太差引來同學用匙筷猛敲餐盤的抗議聲浪,壯闊的氣勢,也算是另類的民主表達吧。睡覺時誰的鼾聲最大,又誰的夢話最多?誰是文學才子,小小年紀就能寫出堂皇巨論,被中華雜誌給刊登出來?誰最多情,約會之前拚著老命猛刷牙,同學譏笑,也只能欣然接受。而鋼琴王子龔君,未畢業時即在西餐廳伴奏賺外快,體操更是了得,只可惜英年早逝,令人慨歎。…….。煙雲一幕幕升起又一幕幕落下,可回憶的事物真是多得叫人應接不暇啊!而這一切都是時間這魔法師用棒子點化成的,它讓以前一些不起眼的事物,現在咀嚼起來反而特別有滋味!夜裡蔡、盧二君又安排了一個安平風味餐之旅,在台灣第一老街--延平街,見識到府城絕佳的地方小吃。隔天又走了一趟七股,除了欣賞海邊的禽鳥生態,造訪黑面琵鷺的棲息地,爬了聞名遐邇的鹽山外,也同時看到台南大學新校區的寬闊校地,母校未來的願景就將寄望在這裡了,我們也特別在「台南大學」礎石前拍了團體照。中午就在附近的餐廳吃海鮮,我特別將帶去的行軍酒分享大家,這倒引來好酒者的划拳猛灌,酒酣耳熱之際,場面就更熱鬧輕鬆了。為了避免酒後開車,最後還是蔡君提議就近去榮元的學校--佳里鎮信義國小泡茶休息。在校長室裡,榮元用今年的春茶招待我們,糖果餅乾樣樣不缺,他的熱情就像窗外的日頭,讓我們無拘無束的在那裡放肆、消磨了一整個下午。
離別時,輪到明年主辦的高雄縣勝忠校長一再叮嚀:「在座的人一定要到齊,今天沒到的人,明年也要通知他們一塊前來。」說完後,還特別瞄了我一眼:「偏遠地區的人更得來,因為我們忘不了名揚四海的金─門─高─粱─酒!」此時全場歡聲雷動,這次的同學會就在大家的叫好聲中畫下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