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戲
一、
「各位鄉親請注意,感謝神明庇佑,祈求合境平安,各值年頭家晚上七點到宮廟集合,研商及分配做醮的事宜。」擴音器那頭傳來福伯的聲音,小小的村莊,居住了幾十戶的人家,每每廟宇有慶典,熱衷宮廟事務的福伯,總是拋下個人俗務,由外地趕回,從籌劃到執行,總要忙上好些天。
「又要做醮了。」阿山嬸大聲嚷嚷:「兒媳都在台灣,每次拜拜都累翻。不跟人家拜,閒言閒語一大堆,說什麼不尊敬神明、道什麼不懂隨港入灣。要跟人家拜,體力已衰退,張羅一大堆,冰箱堆積如山,放久了,也是清出來餵豬羊。」
「妳小聲一點,免被人聽見。我今年是值年頭家,等一下要去廟裡抽籤,雖然累、雖然忙,忙過這一次,『頭家符』交到別人手上,就換別人當,再輪也要等上好幾年。」阿山叔制止後,旋即低頭吃他的地瓜稀飯。
阿山嬸轉移了話題:「黃甲魚配稀粥最好吃,聽年輕人說有鈣質、可以顧老骨頭,老伴,你就多吃ㄧ些些。」
「少年時候一斤五塊錢,現在一斤叫價五十塊,想吃還不一定買得到,時機不同啦。」阿山叔吞下稀粥繼續說:「要不是年紀大,體力不如前,自己撒網自己抓,想賺我的錢,哪那麼容易。」
「吃老還不認輸,老就要認老,你以為自己還是少年家。」阿山嬸眼睛一飄,「少年時候賺人家、年老時後讓人賺,誰也沒佔誰便宜,剛好扯平該認命。」
「妳說得也對。囝仔放尿漩過溪,老人放尿滴到鞋,一歲一歲差,天亮等夜晚,躺到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好不容易捱到公雞啼,夜晚沒睡好,清晨哈欠連連想睡覺。」阿山叔吃完第一碗,再盛第二碗,湯瓢鍋中攪,儘挑地瓜放入碗,「下次煮地瓜粥,再加一些地瓜簽,比較合胃口。」
「地瓜不要吃太多,會放臭屁,去外面找人家坐,讓別人聞你的臭屁味,多難為情。」阿山嬸提醒。
「地瓜助消化,放屁透空氣,有什麼不好。又不是照三餐吃,沒那麼多的屁啦。」阿山叔吃完最後一口說:「等一下妳清一清碗筷先去睡,我要去廟裡講做醮的事。門妳儘管鎖,我自己帶鑰匙。」
「這一去,不知要幾點才回家,記得多穿一件衫。夜深霧濃,別著涼感冒了,要我跟你受苦。」阿山嬸叮嚀。
二、
廟旁的一間休息室,角落堆放著雜具、旗子與神轎。空曠的地方,置放沙發椅組、電視、公文櫃、茶車。廚房與衛浴設備就在邊間,只見福伯低著頭,將燒好的開水,在茶盤裡一遍又一遍的燙洗。接著,將茶壺、茶海、茶杯內的水倒出。從置物櫃裡拿出村人愛喝的熟茶,用竹勺將茶葉舀出,習慣喝濃茶的福伯,一口氣放進了好幾勺,他愛茶香、更愛那如巧克力色澤的茶味,而他的牙齒也留存著深深的茶色。
「福仔,泡茶等我喝啊?」阿山叔一進門,打著招呼說。
「哇!叫你第一名。真虔心,神明看了一定很高興。」福伯回過頭,瞇著眼睛說。
「做穡人吃得晚,日頭沒下山,不知要摸碗。」阿山叔拍拍屁股坐了下來,隨即打了個哈欠。
「喝茶啦。」福伯遞一杯熱茶到他跟前說:「穡別做那麼多,有夠吃就好,身體重要啦。年紀大了,筋骨要顧好。」
「目油滴、眼珠澀,每天雙眼塗上一層眼屎膏。太陽出來等月亮,月亮出來又等太陽,沒有一日睡好覺,躺到床上睏不去,坐在椅子眼睛瞇。年歲越來越大,記性越來越差。」阿山叔一陣感慨:「民情風俗少年的都不學,剩我們這些上了年歲的在硬撐老骨頭。」
「現在最煩惱的是人口的外流,村內有事,常碰到找不著人幫忙的窘境。」福伯亦有同感。
「是啊,就連做醮、找人抬神轎都是個問題。人手越來越少,煩惱越來越多,沒法度的事。」阿山叔搖搖頭說。
「其實沒這麼糟,主要是許多人自私的心態,要他出個力,好像要他的命。神明是大家的,設醮慶典乃民俗所致,既可發揚傳統也能聯誼鄉親,主動積極是每個善男信女應有的典範。」熱衷宮廟與地方事務的福伯有感而發地說。
三、
值年頭家紛紛來到,福伯宣布配合事項,依據每年做醮實施辦法執行。然後一一抽籤決定各頭家所分配的任務,包括請戲、請法師、鎮五方、過橋、顧壇、獻敬花寶、拜舊宮地、安排散食及通知參宴人員等。
福伯清楚地紀錄著廟內所供奉的神明——聖侯恩主公、恩主娘、留府千歲、秦府王爺、關聖帝君、天上聖母、廣澤尊王、林府王爺、李府將軍、溫府王爺、朱府王爺、池府王爺、李將軍、衛將軍、太子爺、鎮境公、註生娘娘、池府王爺、蘇府娘娘。亦將乩童、筆生、鄉老和廟宇的坐向,坐寅向申兼甲庚,七十七年開工、七十八年完工、八十三年奠安,詳細記載。
依工作分配表,值年爐主一人、值年頭家九人,福伯編印「頭家輪序表」,每組七人,每年做醮一次,輪值一人當頭家,做醮期間分發家戶通知單並到廟內協助。
做醮前一天,頭家繳回人口統計單、與弟子先整理廟內外環境。廟內清香爐、廟外清金爐,裡裡外外,打理整潔,並至鄰村恭請諸神菩薩前來廟內安座,共襄盛舉地參與慶典。傍晚的道場佈置,『搭壇』之後『安壇』,慶典的序幕就此拉開。
做醮當天,家戶將「玉皇金紙」及「王爺金紙」送到廟宇,由專人收取。並於家戶騎樓設香案,香案桌上擺放香爐、燭臺、水果餅干與金紙,並準備一串禮炮,待王爺巡境鎮五方,燃放鞭炮以示慶祝。
正式「起壇」做醮的那天,宮廟可說熱鬧無比,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不約而同地攜帶著金紙與「菜碗」,虔心地祈禱全家平安、事事順利,並且「添緣」。由專人負責管理,以紅紙書寫芳名張貼。而廟內儀式則為起鼓、法奏、請神、獻敬、拜斗。晚朝、進金紙。
第二天的儀式分別為起鼓、進表、獻敬、拜斗、放兵、送天公、王爺巡境鎮五方、安橋、安門符、過布橋、晚朝、辭神、收軍、拆壇。
阿山叔今年抽到「獻敬花寶」,要準備由雞、魚、肉所組成的小三牲。糖、飯各一碗。花、吉、春各一對。金飾、白銀及四角燈一盞。十二樣的飾物縫在紅色的絲巾上方,置放紅色圓盤。金器、銀器是阿山叔平日上山下海、節衣縮肚掙來,準備日後留給子孫紀念之用。阿山嬸謹慎地、一針一線地縫在剛從城區百貨行買回來的紅絲巾。雖然家裡的衣櫃有很多條,但都使用過,尊敬神明誠心誠意,要乾淨,必須買新。
「過香爐的拿來配戴比較保平安。」阿山嬸邊縫邊說。
「別顧著說話,這些都是百年之後要當『手尾』用的,雖然不值幾分錢,但都是血汗,線要牢固,多縫幾針。」阿山叔提醒。
「會啦會啦,我做事、你放心。」阿山嬸得意地說:「我們過去無橫財,現今要吃要用也不必跟人伸手,年輕人討賺讓他們各自生活,我們不囉唆,他們沒負擔,百年之後,意思意思做紀念。」
「只是這些金飾存放多年,已經退了流行,不知道年輕人會不會嫌?」阿山叔嘆了一口氣說:「以前金飾貴,養了豬羊賣了錢,不敢存銀行,三不五十銀樓轉,虧利息,就怕黃金不夠看。」
阿山嬸應和:「你就怕銀樓倒。以前錢大,一兩三萬多。現在錢小,一兩還是三萬多。」
「買都買了,計較那麼多。人家銀樓要高價收購舊金,是我們自己不接受。」阿山叔繼續說:「舊金雖古板,貨真價實零負擔,人家都說舊金比較好。不管那麼多了,以後年輕人如果不喜歡,他們再自己換。現在的少年人,喜歡黃金的越來越少,鑽石才是他們的最愛。這鑽石難保值,我認為還是黃金好。」
四、
阿山嬸提著菜籃,走向車站,邊走邊向村人打招呼,「拜拜的東西準備好了沒?」
「還沒啦,我家媳婦會準備。」巷子裡的阿好嬸探頭說:「現在物價上漲,隨便上街也要好幾千塊,年輕人要叫『菜館』,拜拜的東西師傅會幫忙張羅。這樣也好,一把老骨頭了,折騰不起啦。」
「妳真好命,有年輕人幫忙打點。」阿山嬸輕嘆一口氣,「我們老歹命,兩個老的相依為命,什麼事都要自己動手。」
「想開一點。」阿好嬸說:「時機歹歹難討賺,不向外發展,在這窮鄉僻壤能賺幾毛錢。你們兩個老的,吃穿不用愁,顧緊身體,手腳靈活、健健康康,就是福氣啦。」
「吃的當然有,怕的是生病沒人照顧,想起來心就愁。」阿山嬸指著遠方,「路遙遙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