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天國度──南僑口述歷史菲律賓採實之二
一、千島之國
菲律賓為東南亞國協(東盟十國)成員之一,位於東南亞自然地理區域的東北部,隔著巴士海峽與台灣相鄰。全國領土由七、八千個大、小島嶼組合而成;最大的南、北兩大主要島區分別是民答那峨島與呂宋島。在東南亞地理區劃上與印尼、馬來西亞、汶萊、新加坡等國均屬於「島嶼東南亞」。以別於越南、寮國、柬埔寨、泰國、緬甸等國的「大陸東南亞」。菲國人口快速激增,現已高達九千多萬人,在族群比例上以馬來人為主,華裔人口仍居少數,約佔全國人口總數的百分之二。惟經濟大權大部分掌控在華人手中。菲人多信仰天主教,少數南方地區(民答那峨……等島)則信奉回教(伊斯蘭教)。經濟發展仍嫌落後,國民所得約一千三百多美元,在東南亞地區屬中 段班,由高空鳥瞰盡是未開發區與無人島嶼,但自然景觀優美,海岸資源豐富,土壤肥沃、氣候濕熱,全年適合農作物之生長,農漁業有極大的發展空間,唯常遭颱風肆虐是其隱憂。
菲國在二十世紀中葉(五、六十年代),因承襲西班牙、美國殖民統治奠定的優勢基礎,曾經一度是亞洲政治與經濟發展上的先進之國。筆者年少時代所目睹的「呂宋客」象徵著來自富裕進步的美好國度,但日後二、三十年,當東亞各國龍騰虎躍快速推進之時,菲律賓反因七、八十年代(1963─1984AD)獨裁者馬可仕總統及其家族的貪腐統治,導治政治、社會大動盪,經濟發展隨之停滯衰竭,到八、九十年代政、社、經三大板塊遂全面的崩塌,逐步入整體性的退化與落後,時至今日已淪落成廉價勞力輸出之國(菲籍外勞散布世界各地約有八百萬之眾),在國際間烙印著,近似非洲第三世界的貧困與無望!
我們「三人行」由菲北到菲南,歷經最繁華的都市商街區,也穿越窮鄉僻壤的落後農耕區,但均可看到的普遍景象就是全國各地貧富差距極端懸殊。在「M型社會」一詞尚未隨全球化而風行世界之時,菲律賓社、經形態早已具最極端、典型的「M型」特徵了,在首都馬尼拉市區,當交通繁忙市街紅燈亮起,車流停頓之時,貧苦可憐的孩童,立即大量湧現於車陣隙間,伸手向車上的人哀求乞討,令人不忍目睹。我們本欲伸出援手,少許「布施」,唯鄉僑叮嚀我們:勿施「小惠」,否則兒童大量湧聚,脫不了身,且妨礙交通、菲警取締、必惹出大麻煩。在馬尼拉市區到處都有貧民窟、市容雜亂破舊,污穢不堪。唯中央政府行政區、大使館區及高級住宅區,才能真正感覺菲國仍有現代化的一面。
二、由外來統治到國家獨立
菲律賓這個國家,在我們金門人傳統的原始記憶裡就是「呂宋」,前往菲地拓展的鄉僑們,我們也一直慣稱他們為「呂宋客」。在多數人的意識中,二次大戰前它僅是一地名並不是一個「國家」。而「菲律賓」此一名稱之由來乃是十六世紀西班牙侵奪此區建為殖民地,其時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好大喜功,遂以其征服的土地命名之,故稱其為「Philippine」。
菲律賓人雖在種族血緣上與馬來西亞、印尼皆屬馬來民族,但因地理、歷史因素的影響,在東南亞地區它屬於歷史學者眼中的「非主流文化」。蓋東盟各國的歷史文化、宗教習俗大部分均深受來自印度、阿拉伯及中國之影響,唯獨菲地因西班牙三百多年殖民統治,及美國數十年的軍、經控管,因而形塑成西方色彩濃厚的宗教信仰與文化習尚。遂與東協其他各國有迥然不同的屬性。
當新航路與新大陸發現後,十六世紀東西海上大通,隨著商貿、傳教歐洲人大舉東來,西方勢力亦漸深入東南亞地區。西班牙時為世界海上強權,首先將觸角伸入菲律賓群島。由於菲地島嶼四散分佈、菲人亦欠缺共同的語言,更無深厚的文化與強而有力的歷史傳統,抵抗外敵力弱,因而很快地即被西班牙全面征服,其統治時間竟長達三百多年(1571─1898)。西班牙且採卑劣的殖民統治手段,對反抗的菲人與華裔大肆屠殺,再施以「反智宗教教育」方式,企圖消弭其反抗精神與民族意識。但當「馬尼拉金門會館」秘書─陳莎莉小姐等人引領我們參觀馬尼拉市「菲華歷史博物館」時,仍能令人一窺英勇的華裔與菲人,是如何的通力合作,有志一同凝聚共識,堅決而持久地對西班牙殖民政府的剝削與高壓統治,採取激烈而大規模的反抗鬥爭,以爭取獨立自主的偉大。我們在祖籍古寧頭北山的李姓僑領引導下,參訪宿務地區的風景名勝之地,路經「抗西英雄拉普立甫銅像」紀念碑時,雖碑塔已斑剝脫落,但其在一五一九年擊殺航繞地球的麥哲倫而被菲律賓人捧為英雄,即可深悉菲人的民族意識仍沛然莫之能抑也!
西班牙的殖民統治,因一八九八年的「美西戰爭」而告終,但緊接著的美國長達半世紀的軍政治理,菲律賓人仍本著追求自由,爭取獨立自主的民族意識,不斷的反抗美軍的強力高壓統治,其如火如荼的抗暴活動,雖然在美國的大肆鎮壓下始漸屈歇,但伺機爭取權利並未中斷。二次大戰期間,日軍進入菲律賓,菲人與華裔仍組成「游擊反抗軍」與日軍周旋數年之久,待二次大戰結束,日軍投降退出菲律賓群島,美軍雖重返菲地,但因菲、華再度合作力爭自主終取得獨立建國之勝利,令人扼腕的是我華裔僑界,卻因國際大局的變化:民主與共產兩大陣營之對峙,冷戰之形成;大陸之赤化,東南亞諸國華人在「反共產逆流」之煽動下,深受大陸淪陷之傷害,飽受東南亞各國政府之迫害,菲地華人亦難倖免。
在我們訪談期間鄉僑們乃多所感慨;特別是咖咖淵金門會館「老會長陳延國先生耿耿於懷,憤怒填膺的「中國豬」一詞,那真是全球海外華人之痛啊!
一九四六年七月四日,菲律賓在美國政治指導下,華人經濟力的支撐下,成立自由民主共和國,政經漸上軌道,遂而成為東南亞各國建設施展的政、經標竿。菲國那種既安定又繁榮的時代,仍是金門人那些誕生於「嬰兒潮」時期的世代;在童年時代,那種夢寐以求的「黃金國」了!
三、樂天知足,活在當下
在菲地十餘日的訪「察」過程中,除感染鄉僑們的濃厚金門鄉情氛圍外,另一讓人無法擋的愉悅心緒,就是菲律賓人那種樂天無憂的浪漫習性了。遍歷繁華大城或窮鄉僻壤,舉目所視的菲律賓人,雖不是人人皆眉開眼笑,但大抵是狀頗輕鬆、愉快,甚少見其愁眉苦臉。即使是路旁苦力者,遍地乞討的兒童,擁擠在由美國中型吉普軍車改造、壓得如沙丁魚般之破落陳舊的公車乘客,男男女女都開懷談笑,絲毫不以為苦、也不以為不妥或需要改善。在市街貧民區、鄉間農村,房舍窄小破舊、環境髒亂不堪、老老少少相聚一起、或坐或站歡笑連連、未見愁容。我們參觀許多鄉僑企業公司或工廠,老僑領們都告訴我們:「發給他們的薪資或年終獎金,都一定花光用罄才痛快。」在民答那峨島上的咖咖淵大城,林克凱企業集團的兩位鄉僑企業家,引領我們參觀他們經營的「大超市」舉目一望到處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全球性經濟災難似乎未影響到菲人的購買熱潮。在我們所到之處菲籍員工、警衛莫不恭謹相迎,對我們三個遠來客,也都「sir!sir!」的敬候語不斷,亦讓我們三人真有點受「敬」若驚的不自在感呢?
許多鄉僑們都說菲律賓人的「溫順和善」與信仰天主教有關。而恭謹服從,則據吾人觀察仍深受西班牙長期統治,建立家父長制的教化所影響。許多有關對菲律賓人的描述與報導,都說菲人重家庭而輕工作;距家太遠的工作環境他們寧可捨棄,也要與家人團聚、一起生活。寧願多生孩子,不怕生活困頓拖累,這似乎又可反映菲人另一面樂天知命的喜樂民族習性。
東南亞的馬來民族,他們主要分布在馬來西亞、印尼及菲律賓。此一民族由於長期處在美好豐厚的大自然環境下,千百年來生活自足無憂,未曾有如中國歷史上不斷上演的大災荒,形成千、百萬人飢餓而死的慘劇,幸福的馬來族在老天爺的特別眷顧與呵護下,讓他們只知活在當下,沒有遠慮也不懂得近憂。特別是菲律賓人似乎將此特性發揮得淋漓盡致,這真是一個「歡樂」的民族,也是個「知足常樂」的國度啊!
這種慵懶閒散、無憂無慮、與世無爭的民族性,面對全球化時代,其缺失就是競爭力薄弱。晚近菲國的凋敝頹敗,除因馬可仕長期貪污統治、肆意胡作非為的影響外,尚有一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深受此種散漫、不積極、無效率、隨遇而安的天性所導致的。今日的菲律賓無論政治、社會或經濟,每一面向都是弊病叢生、問題嚴重。當今艾若育總統領導的政府仍面臨嚴重的貪腐與無能;在野黨與國會又肆意掣肘;南部回教叛軍更掀起激烈的分離恐怖活動。社會上:極度的貧富不均、毒品泛濫,人才勞動力大量流向國外。經濟上:菲幣、股市大幅貶跌,再遭全球經濟大災難的重擊;而全國基礎建設數十年來都嚴重不足與落後。局勢如此嚴峻,但總統艾若育仍樂觀地宣示:「菲律賓將要在二○二○年,重返第一世界!」許多菲律賓人對領袖此一遙遠的「夢境」也都滿懷期待,信以為真。菲人之天真浪漫與無厘頭自信,倒真令人大開「眼界」哩!
四、再會了!遙遠的地方
由菲返金已二月餘,憶及此一遠在南方且與金門歷史有深度連結的「異域」,倒真是讓人難以忘懷呢?幾十年以前遠赴「呂宋」就是史上的「落蕃」。金門人的「蕃邊」一詞並不是一種歧視,反而是向海外開拓、追求富裕美好生活的寫照,它也是當時金門人嚮往的樂土。
這兩天筆者常想:若拋開、掙脫現代民族國家強調的「強與弱」的泥沼意識;去除數百年來西方文化,那種「優勝劣敗」的資本主義競爭法則,而就個別人生的生涯面向深層反思:樂天知足的菲律賓人,他們日常生活中:重視家庭、熱衷親情倫理、凡事樂觀、悠閒自適的意念與習性,似乎有很值得我們咀嚼與回味的文化價值。
今日全球化時代,人類已陷入如西方學者佛里曼所言:世界又「平」、又「擠」、又「熱」的危機之中。人類無度的貪婪;過度的競爭。導致惡症肆虐與精神疾苦;資源浪費與全球污染。而現今的世界性經濟大災難,也都未嘗不是根源於此一苦果。當然西方文化並無必然之「惡」,且其優勢仍在,但霸氣已落!我們可以說:任何文化,各有優劣、得失,而當前盛行之「多元文化」並存共榮之理念,就在去除文化霸權與種族歧視,期待人類以更平等開闊的視野、恢宏的胸襟,去尊重、包容、發揚各民族、各區域的文化特色。也許在本世紀末,人類就能融通化育全球各種多彩多姿的文化,建構既有崇高、普世的文化價直理念;又能形塑適應世界不同族群、區域的美好生活方式。
走筆至此,讓人深覺菲律賓人那種悠閒安逸的生活形式,對緊張而忙碌的現代文明人不失是種「放下」與「解放」。此一不自覺的轉念,忽然讓我覺得菲律賓人是多麼的可愛;那遙遠的「呂宋」似乎也變得是生命中的另類新「夢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