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少記憶蕃薯與鹹ㄇㄜ
元宵節一過,年味也跟著沒了,時已立春,是農曆二十四節氣中第一個節氣,象徵春天正式來臨,天候趨暖,枯黃大地逐漸恢復生機,今年又是牛太歲當頭,雖然沒有「打春牛」的祭拜活動,但百姓立春耕作,祈求風調雨順,盼來年豐碩收穫的觀念一如往昔。金門一直以來都保有傳統的農業社會,雖然歷經多次戰爭,如今成為觀光聖地,仍不改農業社會的淳樸民風,這從老家田野裡的農作物就可一窺究竟。年前下種的麥子,年後已然長出青蔥的麥穗,隨著微微的春風,搖曳著嬌嫩的身軀,與那一旁熬過寒冬仍然展現出生氣勃勃的蕃薯園,那蔓生的蕃薯葉,一直挺出的嫩芽,倆倆相互輝映,使整個田野綻放出一遍繁榮的景象,不難看出這個蕞爾小島堅韌的生命力與百姓勤奮的精神。
蕃薯不怕落土爛,十一月深秋照樣開出紫白色的喇叭花,寒冬季節,蕃薯葉不但未見枯黃,反而由翠綠轉變成深綠,那嫩芽仍隨著蔓藤一路挺進。極富生命力的它,就算沒有水分,沒有養分,根莖一樣長得又粗又壯,有不向環境低頭的韌性。因此,金門人早年都以種蕃薯為主要的農作物,就因為它的耐旱易活,施肥少,成熟後,根莖營養豐富,是當時農村的主食,也因此將蕃薯經過收成處理,作成各種可以收藏的乾糧,如蕃籤、蕃匐、蕃匐糊、蕃粉等,以供來年一家溫飽,多餘的還可賣錢。所以,蕃薯很自然的成為當時金門人不可或缺的食物,像我這樣的金門囝仔,就是在蕃薯園裡打滾長大的,三餐更是離不開蕃薯,這也象徵金門人不畏艱苦的生活方式。此時,倒是讓我想起小時候蕃薯收成的農忙情景,全村的人為了一家蕃薯的收成,從挖蕃薯、刮皮、剉片、曝曬,分工合作,一氣呵成,一天之內就把近一畝地的蕃薯收成好了,換到別家也是一樣的情景。但是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收成的那一天中午的午餐,也是大家忙累半天之後最期盼的時刻,那就是呷「鹹 」啦!
八歲那年,時為秋末,秋陽正炙,老家「東山」的一塊蕃薯園,蕃薯長得又肥又大,每個大概都在一、兩斤重,有得甚至超過三斤。一早,母親挨家挨戶的邀請鄰居們幫忙我們家收成蕃薯,不一會兒,有的肩起「酒讓」(竹簍子),有的提著「腳桶」(大口盆),有的握著蕃薯刀仔,隨手還帶著小板凳,父親腰間掛著「蕃薯 」(挖具),肩上扛著「蕃匐椅」(剉蕃薯片刀具),母親則用扁擔挑著兩個大鐵桶,手上也是握著一把蕃薯刀仔,一行十多人,浩浩蕩蕩的往「東山」走去,我也沒閒著,跟著提了個「勾籃仔」(小提籃),光著腳丫子往前衝。到了田裡,父親把要刮皮和剉片程序的位置找好,大概是在靠近田邊平坦的位置,安置好「蕃匐椅」,擺好鐵桶和小板凳,拿起「蕃薯 」就開始挖蕃薯。
挖蕃薯必須要有經驗的,否則就會事倍功半。蕃薯園成一溝一溝的排列,父親從靠田埂那一溝開始挖起,他取出的「蕃薯 」,一頭是短短的木柄,上有一小彎刀片,另一頭是鐵製約三十公分長,兩公分寬,半公分厚,成扁形微彎且前端尖銳的杵狀鐵具,是挖蕃薯必備的工具。父親總是取藤頭的位置,把葉子撥開,往裂土的位置小心的往下挖,而且不能弄斷藤頭,更不能刺破土裡的蕃薯,當尖杵把蕃薯與土撥鬆後,用另一頭小彎刀割斷蕃薯與藤頭的連根,手一撥蕃薯就這樣被挖出來了,一兩下就有兩三個蕃薯滾到蕃薯溝中,看到一堆堆蕃薯在田溝中,我興奮的搶先把蕃薯撿到籃子裡,三、四個就讓我提得氣喘吁吁,母親則用「酒讓」一擔一擔的桃到田邊,堆成一座小坵。鄰居們擺好小板凳,圍著蕃薯坵,開始用蕃薯刀仔刮皮,把一個土黃粗皮的蕃薯,刮成了白淨水嫩的裸薯丟進「腳桶」裡,樣子很可口,還不停的流出白色的乳汁,不一會兒碰到蕃薯的手,變得黑黑黏黏的,也不容易洗掉。
白嫩的裸薯,在「蕃匐椅」上被剉成不到一公分厚的片狀,那需要一點技巧和經驗。人跨坐特製的「蕃匐椅」上,面向剉刀,以單手握住裸薯,壓在剉刀上用力向前推,一片片蕃薯就這樣剉成了,可是一個不小心,是很容易讓手受傷的,但是技巧純熟的人,則可以兩手左右開弓。「蕃匐椅」,其實與一般木製的長板凳沒兩樣,只是椅面稍寬約廿五公分,將椅面的一頭中間配合剉刀二十公分寬度的位置,向外削成十五度的斜度,再將剉刀鋒面向內安裝上去,依需要可調整蕃薯片的厚度,這種工具也只有大農戶才有,我家自然是父親去借來的,因此,我雖然好奇,但也不敢去碰。父親一邊挖蕃薯,也要一邊顧著將剉好的蕃薯片,成簍成簍的挑到一處乾淨平坦的草地上,撒開在炙陽下曝曬,兩三天之後才能撿收,撿回家後還得在曬穀場曬上兩三天,才能以牛拖大石輪滾壓成蕃薯糊,方便收藏,以供三餐食用,所以也得看天公的臉色,靠天吃飯。
忙累一晡,時已正午,不遠處飄來了一陣油爆香味,原來是母親右肩上挑了一擔「鹹 」,左手提著一籃子的碗筷,母親拉開嗓門,么喝大家「吃鹹 囉」,我迫不及待的拿起碗筷,舀了一碗吃了起來,碗裡除了白米外,還有肉絲、蝦皮、豆干浮、金針和芋頭丁等佐料。在四十幾年前的金門農村裡,「鹹 」算是最豐盛的一餐,也只有這個時候才能吃到白米稀飯,而且是很有料的鹹稀飯。大概是太餓了,又是難得有料的「鹹 」,我毫不客氣的一連吃了七碗,一下子肚子撐得幾乎走不動,竟然在蕃薯溝裡趟了下來,睡到不醒人事。
秋陽西落得很快,蕃薯葉的陰影已蓋住了我紅冬冬的臉,一陣涼風把我吹醒了,父親正把最後的一擔蕃薯片撒了,母親和鄰居們正收拾所有的工具,準備回家做晚飯,看到我從蕃薯溝裡爬了起來,紅紅的臉,像是被烤熟的蕃薯,大家笑了起來,應該是笑我吃撐了,正在不好意思的思緒裡打轉,突然被父親的吼叫聲:「定阿!緊來叨帖蕃薯 」給喚回神了,趕快跑向父親那裡接下「蕃薯 」,隨著父親後腳跟往家的方向回去,回家的路上肚子雖然還有些怪怪的,但那種從來沒有過的滿足感,仍意猶未盡。
如今蕃薯已不再是金門人的主食,蕃籤、蕃匐、蕃匐糊、蕃粉已不多見,倒是很多人把蕃薯或烤或煮,把它當健康食品來吃,連早期只給豬吃的蕃薯葉,也成了桌上佳餚;而讓我吃撐了的「鹹 」,現在也很少人會煮來當正餐或宴客,充其量只能算是點心而已,但是佐料的種類和口味,更是比起當年豐盛許多。
蕃薯是當時父母親賴以為生的農作物之一,蕃薯園的經歷也是淬勵我成長的重要階段,而蕃薯和「鹹 」更是我童少生活裡不能抹去的記憶,茶餘飯後常把蕃薯收成時吃撐的故事說給孩子們聽,一時孩子的笑聲充滿整個屋子,我瞧見了孩子們快樂幸福的臉龐,但是他們的內心裡,是否能體會乃父個中的心情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