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暗示
甦醒,在清晨,有時得惘惘一分鐘,在夢的、記憶的、光線的氣氛中,去釐清自己醒來的面貌。有時,睡得沈,一覺醒來,忘了自己身分的症狀格外強烈,便狐疑地盯著天花板,摸索手跟腳,好確定這副軀體還沒有遠離。甦醒,在五年多來的清晨,我卻不納悶,很明白自己是個父親,時間是在七點半,還有十五分鐘必須出門上班,得迅速沖泡牛奶,裝好兒子的飲水跟碗筷。有時真的倦不過,懶散兩分鐘,會看見太陽大方地穿過遮掩未密的窗簾,投在牆壁。那形狀,該雷同我小時候發呆時所見的光影,無聲無息間,已從門檻移了進來。或是坐在庭院,濛霧散去,光點遍地。揉了揉眼睛,想,映在牆上的該是什麼?
因為這一想,時間頓了一小下,我心裡草草撩過一個暗示。
才出門,我就不是父親,只是個上班族,偶爾看到公車剛過,便狼狽地搶跑出去。上車後,是一種搖晃狀態,帶著眼睛去看乘客跟城市,帶著耳朵去聽喇叭跟鈴聲。然後下車,從中興橋頭步行到重慶南路,過桂林路轉西門國小。
國小外的行道樹低矮稀疏,牆內則深廣茂密,且不斷挺拔,直到五、六樓。蟬聲在一大片陰鬱的樹蔭裡徐徐傳送,蟬跟樹幹灰黑的顏色糊在一起,小小的整片樹林像一隻蟬,小小的蟬鳴有一種大大的豐碩,似一種愁,在遠方。我想起蟬該怎麼捕。想起曾有人說,蟬有兩種,灰跟黑的,我說至少四種,還有貼著花生葉背的綠色小蟬,跟果樹才有的紅蟬,然後就看見豬寮後頭那幾株荔枝跟柳丁,經過果樹是家裡的小小菜園。再往前是一窪地,曾駐守海軍陸戰隊。戰車棲息在鑿空的山壁,木麻黃在路兩旁,往下走是海。海那邊,就是我後來生活著的島,包括我正路過的西門町。我想起我的故鄉,我的故鄉在金門。
西門國小對面曾有一間理容院,罩著黑色帷幕玻璃。皮條客搬來一張板凳坐著,對行人輕喊,少年的,要爽一下抹?置之不理,他就不理會,不小心多看或詫異地咦了一聲,他馬上會跳了起來,緊跟旁邊,東問西問。我在這一刻只能是個男人,而且是少不更事的男人。掃黃後,不見了皮條客,黑玻璃改為透明,我終能看見理容院內早已空無一物,而從理容院洞開的後門,又瞥見它通往好幾條小巷,我的好奇不因為嫖妓那樣的事而發生,而是出了後門,究竟抵達何處?巷後的世界像龐大但無解的謎,立時覺得這城市陌生得讓人心虛。
我往前走、往前走,我成了個路人。成為路人,思緒也跟馬路一樣單調、空洞,但這路卻會交織、延伸,我會產生一些些臆想。彷彿塵囂未起的城市裡將要發生些什麼,但回頭一看,卻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我為這單調深覺索然,等過紅燈時,會因為看著賣樂透的、西藥的、賣早餐的,而杜撰起另一個身分。
西門町理髮廳多,傍晚經過,剛好見過理髮小姐窈窕的身影透出二樓或三樓的窗台時,我常要想,裡頭的某一個人其實是我的妻。那時候,家裡的文學讀本不會多,多的是理容專書跟染髮劑。幻想我是一個蒼白少年,氣性一起,會拿機車鎖、藍波刀跟人幹架。我對那生活竟有著深深嚮往。我常想,我原有機會過那種人生。氣色蒼白,四體康健,以勞力供養生存條件。這故事在幻想中保有永遠的蒼白,這故事也在某個岔口改寫。路,單調、自由但短暫,尤其是紅綠燈懂得計時以後,我不由得緊盯著五四三二一的倒數,再在公司打卡機的倒數計時下,匆匆刷卡。
我以主編的身份被認識,在辦公室裡。我是職員,總編輯的部屬,同仁的上司。位不卑不高,常跟同事商量專題企劃,為寫作班招生而戰戰兢兢地計畫文宣,也為了籌備雜誌五十週年慶,向政府單位跟民間集團募款時,常常覺得一天不足二十四小時。我在五十週年慶企畫案中,只一個發言位置,離人父、人夫、人子都遙遠,那一刻,我是在一本五十年雜誌裡的小小歷程裡,看著會議室裡井然有序的雜誌,不由得興起早晚也會被歸檔的焦慮跟榮耀。
身分的轉換順理成章,偶一觸及,卻繁複無比。
公司忙,卻安靜,閉上眼聽,僅僅是鈴聲、說話跟印表機列印。那聲音緊湊但沒有節奏,那聲音扁平但緊繃,一張眼,卻會瞧見這是五、六十個人共同製作的聲息。這個規律,便在稱不上吵雜的環境裡完成。我不禁會想,美編同仁進入辦公室前是那一層身分,美貌女同事聚精會神處理編務,心裡可曾悄悄掀過心事,另一頁的。財務經理行事俐落,行銷經理朝氣蓬勃,總編輯有禮親和,副總編輯幹練精明,他們來之前跟去之後,該歸屬到那一種身份去?副總精明有神,總經理溫文多謀,但是,會有怎樣的一種盤算在他們的來之前、去之後?那是謎,一旦這謎不存在我的臆想,一切都順理成章,但只稍稍動念,會警覺聯繫不在人跟人的關係、而是人跟事的關連。事務,成核心,組織成龐大系統,我驚動,也感動。這像一篇小說,我們活在事件中,再被事件勾勒出各自的面貌。
事件有大與小,有深入跟輕淺,我跟多數同事維持微小事件的關連。經常,連像樣的事件也不會發生,只出示發出嗶嗶聲響的員工證件,那嗶嗶聲,會是一個指令嗎,當它被刷響,很自然地,一切身分都該遠離或隱藏?
忘記一小時前我還是父親,前一天晚上是個丈夫。我會因為電話或跟同事交談,才想起我們有另一個、更多個身分在外頭。但這觸及,只覺得那些身分更遙遠了。而當想起每一個人都有神秘的脈絡在戶外重重編織,便覺得每一個人都神秘了。思想這麼變化後,他們熟悉的樣子再也不能熟悉,眼神都若有所思,一個一個、一個個,脈絡不同地散落,穿過台北橋、中興橋、華江橋,還可能延伸到濁水溪以南、赤道以北,太平洋以東、臺灣海峽以西,以及馬蹄達達的蒙古草原或者寒風冷冽的天山南北路,以及許多個身世的輾轉遷徙,最終,卻統歸在一間辦公室跟一種制度下,這對每個人來說,豈止是一趟驚異奇航?
常常,是手機鈴聲或簡訊提示,讓緊閉時空暫時啟放另一層關係。或無意中翻閱再生影印紙,撞見某同事計畫到俄羅斯的旅遊,同仁正在完成某研究所課業。這些證據,讓同事變得可親可喜,它們都給我一探究竟的衝動,讓我以同仁之外的姿態觸碰他們的其他身分。
不久前,一閱讀雜誌陳姓編輯撥電訪談文學雜誌的熱鬧登場,聊著聊著才發現,原來都住三重啊,聊著聊著,原來都畢業於光榮國中。想起人潮喧嘩的三和夜市,那段三和路進、重新路出的夜市,依然同許多年前張掛黃爍爍的燈並冒起陣陣燒烤的煙,直走介壽路,出租書店跟光榮文具行不知仍在否?大門還是白牆,校長應該不再姓王,學校還是運動著稱?停車場還在老地方,跳過圍牆可以直達爸媽住的仁愛街?孫姓、尤姓老師還在教書嗎?國中同學都那裡去了,畢業後沒見幾個?慢慢地,國中歲月停頓遠方,彷彿未曾發生,卻無礙我頂五分頭、背書包,心驚膽戰繞過巷底那條惡狗,經過眷村,低頭避過糾察隊審視,拿出課本跟便當。粉筆飛沫亂舞,我卻能辨識黑板上曾經寫著「十二」,那是我的號碼,而我拿著板擦。
我曾讓兒子看我國中照片,他卻懷疑我有過小時候。晨光中,他半睡半醒接過奶瓶,他拉長的身子,說明我正一點一點遺失了些什麼,而在消失的時光中,也有些什麼,正在默默建立。掛了陳姓編輯電話已是中午,同事們紛紛往外去。
陽光花白的九月天,騎樓、路上都是人。對街的馬可波羅書店、三民書局,特賣中的明星麵包店也是,城中市場則格外擠。城市在這一刻,以它前的、後的、左的、右的步伐,以黃的、紅的、藍的、綠的溫度,推它自己,離開規律。
我在其中。在,縱與橫向的交錯裡,無止盡地,遭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