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張愛玲
每天每天,我走過這條街,停在bagels店。我只知道店在Telegraph Ave上,在我住的街上。陽光正好,抬起頭,瞥見這個交叉路口的路牌,是Durant Ave。哦!當年張愛玲就是住在這條街上,走去東方語言學院只要三、四分鐘。
駐足於柏克萊大學,今年的我,那年的,張愛玲。那時,她可能停在這裡買貝果,可能也在這個路口停留。不對,張愛玲總是晝伏夜出,鮮少與人接近的。那麼我們的交會場景可能是:一個上海女子,深夜不怕黑、不怕生,獨自漫步回公寓,或是說,正在享受著這樣的黑、沈浸著這樣的清冷。然後,一個遊民伸出手,舉起塑膠杯。上海女子冷不防地受驚,雖是中晚年紀,身子還是那樣的薄、步子還是那樣的輕,一來不想被擋住去路,二來是這貼身的衣服沒有口袋,便順手把剩下的一枚銅板扔進。遊民接過,把今晚零星的銅板一併從塑膠杯裡倒進口袋。口袋的末角有個小洞,那枚新進的銅板剛好委身而過,穿過口袋,待在鋪棉大衣的夾層間,一如它原來的主人,離群而居、索然獨立。
柏克萊的天氣就是一、二月最冷,遊民的大衣最知道。三十年後,台北來的觀光客,以短期研究之名,住進大學旁邊的Telegraph Ave,好一個彎也不用拐的走到圖書館去。風很冷,她像被風推著過。在家門和校門中間的貝果店,是一個最好的緩衝。十點鐘,許多準備上課的學生來買早點,遊民也來了,從晚到早的,隨著人影的,舉起塑膠杯。一來是,貝果的價錢訂得這麼好,0.99元,你可以從店員手上接過一個熱熱的貝果,和一枚幸運的一分錢;二來是,拿著相機的手要取暖、要取景,忙不出空。順手把剩下的一枚銅板扔進。遊民接過,伸起手臂的動作牽動了衣袖,而這大衣已陳舊,靠近中間銅扣的衣角早已磨透。一個洞的逃脫,需要另一個洞的拯救。遊民接過一枚銅板,衣袋邊順勢滑出另一枚銅板,這是另一種型式的樂透。誰知道這大衣被幾個遊民接收過,誰知道這枚棲身的銅板,是否試圖逃脫過,不重要。遊民數了數身上的零錢,進了店,換了貝果。我們重逢,我們的緣分重逢在一個塑膠杯裡、一個遊民的手上,再由店員的手、一同掉進收銀機的格子裡。我們重逢,而這緣分終於化成一個貝果,圓圓的,像個玉鐲,中國人說的團圓,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