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任琴音向紅塵─聆聽李子恆音樂
「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無樂,樂則必發於聲音,形於動靜。而人之道,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是矣。」從荀子的《樂論》中,印證了人是離不開音樂的;因為人是有情眾生,但凡悲歡離合,喜怒哀樂,每從衷來,便訴諸於迴旋起伏的聲音變化,以舒發棣通太音,還諸天地的感情,或賞情悅興,或悠音寄悲,正所謂情動處歌詠之;聆感時心盪之。如同聞《長城交響樂》,就不由地喚起河洛兒女心靈深處的浩瀚共鳴;不因白雲蒼狗而改變。也因此,儘管奧匈帝國早已風逝於歷史長河中,卻無損於音樂之都維也納的令名,這正是世界管樂協會主席Dr. Leon J. Bly日前在「音樂城市行銷論壇(Music of Power)」中所說的:「任何一個城市都有興衰崛沒的歷史推移;但唯獨音樂是恆久永存的。」這就是音樂的穿透力與呼應力!
就因為音樂有這種呼應天地,吶喊生命的力量,也因此,韓娥過齊都臨淄時,感身世而歌聲「餘音繞樑,三日不絕。」秦青送別學生時,「撫節悲歌,聲振於林,響遏行雲。」其原因就在於「憤於志,積於內,盈而發音,則莫不比於律而和於人心!」好一個比於律和於人心之論;不正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叩舷獨嘯?正因為音樂有此意境,因此只要是稍涉世事者,聽到「所以悲傷著你的悲傷,幸福著你的幸福,…也許有了伴的路,今生還要更忙碌;所以牽了手的手,來生還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沒有歲月可回頭」的歌曲時,相信沒有不動容的;但與其說是這首「牽手」歌曲的感染力,毋寧說是這曲意直探了長久以來我們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心靈撼動;而創作者李子恆「我願與你雙雙飛,飛離紅塵是與非」的心靈世界(雙飛),自然成為妙處難與君說的對象!
李子恆!這個生在金門、長在金門,隻身到台灣開創音樂夢想之路的創作人,從早期的民歌、流行音樂乃至今日慈濟大愛台的音樂工作,我們且藉其詞曲大膽直言:與其說他藉由血液中流動的音符,讓人感受到人間的悲歡離合,不如說是金門原鄉精神的自然呈現;那種悠然神會,令人縈迴的蕃薯歲月!
然而,就因音樂不似繪畫或文學那樣地具體,而是藉著音波躍動,以窺心靈妙會的抽象藝術。因此,聆賞音樂是一種相當「主觀的情感活動」,所以才會有高山流水的難遇。因而創作者的思想、背景與樂風是一種弦上之音的緊密關係,所以我國自古就有因應不同天地之感而衍生的秦聲、燕歌、趙曲、吳歈、越唱、楚調、蜀音、蔡謳之說。所以當紅遍全國的電影《喜宴》片尾曲、電視劇《娘家》主題曲「牽手」再度風靡後,不僅李子恆繼「秋蟬」、「情難枕」後,再度引起世人注目,更使蕞爾金門,隨之馳名;因為任何人都好奇於這位發表過數百首,合作過無數曾伴隨著我們成長、回憶的知名歌手如姜育恆、小虎隊、王傑、陳慧琳、周華健、蘇苪、蔡幸娟等,竟是來自於曾是烽火漫天的金門小島!
金門!這個曾是兩岸鏖戰的前哨,在歷史歲月中,與江山萬里的故國河山一樣,幾曾折戟沉沙,加上先天條件的困窘,是以如何效晉商精神,開創厚生天地,就成了金門有志者之鵠的:或攀緣於不可考之史事,如所謂的朱子講學之論;或幻託於待商榷的先人偉業,如京官滿天下之述;或自戀於歷史建物,如尚待評鑑的閩南建築,乃至於一些失允的浮議,如所謂金門學等…我們在肯定彼等為金門前景竭盡心力之餘,卻不得不誠摯指出:任何一個城市的興起,所依賴的決不是夜郎的夢幻,更不是自戀的蜃樓,而是一種理性與感性的感覺;一種普世價值的人文意象。之前我曾有一篇文章提到一個具有人文素養的現代化城市,應該包含三個意象:偉大的建築、悠揚的樂聲、旖旎的風光。因為偉大的建築使人感動;悠揚的樂聲令人心動;旖旎的風光撩人行動!而今以李子恆的高度,較之於那些昨夜的殘香,我們是否應知行止?
正所謂「江上調玉琴,一弦清一心,…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這種意遠幽深的空外餘音,正是音樂的感人處;但縱是餘音嫋嫋,拂入蒼穹的天樂,其感動卻必須來自於人間的血肉與紅塵的滄桑。因此我們在肯定李子恆之時,是否應深入追尋其「憤於志,積於內,盈而發音」的人文關懷,而不致陷入附庸風雅的小徑呢?因為誠如歌德(Johann Wolfgang Goethe)所說的:「內容人人看得見,涵義只有有心人得之!」
「哭過長夜,方知人生」,只有在歷經情劫後,才能深體「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的情深處;也只有在身歷那場民族聖戰的餘生者,才能激盪於「黃河大合唱」中,那股蒼生有淚盡碧血的澎湃;因此,創作者與闡釋者是一種心靈的對話,透過對話,才能完成人間真性情。就此而言,以蔡幸娟的婉轉,細述著「人間數十寒暑,轉眼像雲煙,…我把切切的思念,寄託星光的弗遠」的心願(星星知我心);借姜育恆的蒼涼,道出了「不要再繾綣北風裡,冰冷的雙手,也是最後的溫柔…哀怨的雙眸,也是最後的溫柔」的白雲蒼狗(最後的溫柔)。這些不正是李子恆對這片土地的悲歡歲月;道出了你我過往的生命推移?
若再進而探索他多年來的作品,當可發現,縱令琴音向紅塵,雁行千里終歸鄉,似乎正是這位鄉彥的心路歷程;因為儘管「紅塵任他淒涼,誰能斷了這情份!」(情難枕),我們卻不難發現乾淨、正面、中和的音符,始終散見於他的歌曲中。在此民歌已衰、流行音樂每陷粗鄙、藝術歌曲卻又和寡的大時代中,李子恆那種具有某種深度思想卻又生活化的音符;那種乾淨、正面、中和的樂章,無疑正是原始金門的民風。風而為樂,本就是先民最自然的天性,更是先人歌而詠之的真情流露,子恆之聲不正是詩三百的餘風?
昨夜,當接通電話的那瞬間,雖說從未謀面與晤談,但隨著他那中和、純樸的鄉音,不由想起「你我的夢隨著人潮擦肩而過,天亮的時候我的心還在夢遊,未曾結束昨夜深情的回眸」的情景(擦肩而過)。與其說是晤談,不如說是印證於「歌如心聲」的空中旅程。就因如此,當放下話筒的那一刻,耳際恍如飄來「故鄉的情是一滴蕃薯奶,尚歹洗啊尚久長,蕃薯的根是這爾深,…阮是吃蕃薯大漢的金門子」的感動(蕃薯情),雖然我不知「是否還能夠為我等待為你停留。」但就因為此種情愫,醞釀近半年的思緒突然如「池塘生春草」般地境與神會,文思泉湧而振筆終夜。不由為之前的堅持而自得,因為,作為「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唯樂者不可以為偽」的音樂,做作不得,因此,雖未謀面,總得空中晤談才是,不然總有隔靴搔癢之憾。尤其是久縈心中的答問:「當你在寫歌時,心裡在想什麼?」「當你完成歌曲時,你到底想呈現什麼?」以及「這樣多名歌手中,誰最能闡釋你的意境?」而這些若非本人親答,實在無法構思下筆!
之所以會有這種堅持,因為我一直認為:創作決不是憑空而來的,而是緣於聖奧古斯丁(St. Augustin)所述的:「由情緒的全人格中,發現超越的真境,然後在藝術的神奇中呈現之!」所以創作是從最深的「心源」和「造化」接觸時,突然的領悟和震動中所孕育的;一種淨化(Katharsis)淋漓後的「美」!文學如此,音樂的深刻幽微亦應如此;每一曲悠揚清妙的音樂,都是生命情緒的呈現與造化的感應,所以音樂的創作不只是數的形式與構造,也同時深深地展現了人類心靈祕處的情調與律動。而其動力應是來自於真、善、美的無名熱情,以直探披沙歌拉斯(Pythagoras)發現音之高度與弦之長度成為比例時的感動。
所以一首動人的音樂,必定也是一篇真情、悲憫、律動的文學:有血有肉的真性情;普世價值的悲憫心;直探心靈的律動美。當然,如同其他藝術一樣,音樂也在不知不覺中傳達作者的意念,使聆者產生一種「吾亦若是」的共鳴;一種拈花一笑的雪滌共鳴。雖然有人不以為然,總認為類似「使命感」的熱情,豈不有失藝術的化境;但誠如政治學者伊士頓(David Easton)所說的:「妄言非意識形態者,其實已自陷於另一種意識形態中!」至此,不由想起信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那句話:「小說家之所以創作乃源於描述人類存在狀況的熱情!」我不知李子恆之意,但若就昨夜之談,諒必認同;誠如他所言的:「音樂不能脫離人生;亦不能失去深度」!
「半江殘月欲撫曲,一岸冷雲自有音!」誠所謂大樂與天地同和,而其和諧之美在於音籟的廣度與深度。廣度在於曲樂的和於人心;深度來自樂章的比於音律。前者使感情得以舒緩;後者使感情得以純淨。就此而言,以闡釋李子恆的歌手如蘇苪、蔡幸娟、姜育恆等,莫不是華人歌壇上廣受知名的歌手,其廣度自不待言;以深度言,李子恆始終乾淨、正面、中和的樂章,確有踵追「思無邪」的餘風,而今復受我佛明心見性的真如,其境可待。然而,在高擎李子恆允為金門之光時,Discovery頻道正播出一連串以Rain為主角的節目,這位歌手或許與我們所認知的韓國本土味大相逕庭;卻是亞洲多元文化崛起的例證。因此如何客觀反視自己,敞開心胸,接軌於宏觀的普世價值,應是我們及李子恆共勉之道:昔日冼星海雖貧困於巴黎,卻創「黃河大合唱」的史詩樂章,而今李子恆以金門之子遯隱於台北,如何踵武前人,方是他追尋的原鄉!誠所謂「浩歌對明月,曲盡已忘情。」願以此與子恆兄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