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土樓畫土樓
畫了「裕昌樓」,畫過「澗濱樓」,也畫了「輯光樓」,到山村的第二天,就沿著溪岸在這三座土樓間流連。
不知是新鮮空氣誘人,或是山光召喚,或是渡海而來的興奮持續發酵,讓大家在第二天清晨就早早起床。曙光曚曨中,沿溪行,卵石的小徑引到「裕昌樓」。當我們在門口探頭時,一位早起的婦人說管理員還沒上班,可進樓參觀,盛情難卻,於是抓緊機會進樓去。天井上穹透不下多少光,樓內一片昏昧闃然,只早起三兩個人在盥洗。斑駁樑柱,門窗暗褐,在紅燈籠照映下,淺淺幽光,迷濛若夢幻。我們不敢打擾沉睡的人們,小繞祖堂,再將安靜還給了樓就離去。
溪流過樓前,岸邊梅花綻放,柳樹低垂,景色宜人,於是就在樓外四周走走。天逐漸明了,人也漸多了,挑擔的、提桶的、抱柴火的、趕車的、曬菜乾的……陸陸續續出現著。溜達些時刻,和楊天澤老師就坐在橋欄旁畫樓,畫著樓前收票處的古厝和半矮的土石牆,畫下進山村的第一張圖像。
這「裕昌樓」是觀光的景點。樓以樑歪柱斜稱奇,那歪來斜去的景象,看了真叫人擔心,但這就是樓被稱為「中華一絕」,也是遊人絡繹來參觀的關鍵。有了這樓「獨當一面」的魅力,幾乎所有的遊客「到此一遊」就走了,因此沒妨礙到村子其他地方仍保有著的自然面貌。走過許多地方,一些景觀常常在經濟發展的要求下被干擾破壞,總叫人扼腕。村子留著些自然面貌,寫生的人中意,也是我們住村的理由。
這樓另有「東歪西斜樓」的稱號,但一般人「東倒西歪」說慣了,常溜嘴以此稱呼。不論是「東歪西斜樓」或是「東倒西歪樓」,仰看那傾斜危險的樑柱,已是膽戰,若登上樓想必另有一番心理負擔吧?第二次進樓是在隔天早晨,那時天較亮,友伴又在樓外畫著,我不請自去遊樓。收門票的人還未到,但樓裡的住戶已圍著祖堂鋪板擺攤,準備營業了。一樓逛後,登上陡陡的木梯上二樓,梯架空隙大,爬得有些小心。順著通廊匝行,還算穩當。上了三樓,走得較戒慎了,時常瞥見那些歪七扭八的樑柱,一時,真的有些心慌意亂。看經過身旁的居民,走得那麼輕鬆,又有什麼好害怕的呢?就這樣安撫自己繼續走,卻聽地板不時傳來聲響,不禁憂心是不是樑柱在顛搖?這麼猜疑,似乎木柱就在動,心也跟著跳;是心在作祟還是柱在搖?一趟走下就如此猜猜想想。陽光漸漸照亮了樓廊,縱來橫去的樑柱含光帶影構成出幅幅美麗的圖景。停步環顧,只覺在這圍合的雄峙高牆內,多的是許多歲月風雨後的生存勇氣和生活智慧,於是沉澱了先前的憂慮,拍攝些鏡頭,就忘了搖不搖動不動的事了。
「澗濱樓」,從寄住的民宿望去,溪水潺潺門前過,溪岸有梅花樹,早春梅花開滿枝椏,清香撲鼻。樓掩映在梅林芭蕉叢間,樓後是綿延的山坡梯田風光。第一天進村後,最先拜訪就是此座方形土樓。
大大一座土樓住著劉家姊弟和其家人以及另外一戶人家,空盪盪的樓卻讓劉家以熱情來填滿來招待我們。劉家姊弟常來民宿茶行一帶玩,彼此就熟了,我們寫生時,她倆是基本觀眾。劉小妹清秀乖巧,是個「小六生」,劉小弟唸「小二」班。那初來山村的傍晚,劉小妹熱心引導我們這些不速之客和從浙江來的年輕人參觀她家在天井中搭建的製茶棚子,有條不紊解說各種器具和工序,並忙著幫媽媽泡著自家茶葉請大家。茶清香爽口,那些浙江來的年輕人當場就買了好幾包。劉家的好客,也驅使我們在第四天夜晚摸黑再度拜訪,泡茶聊天,談土樓談風俗談民情談種茶談製茶談生計。偌大的土樓就那麼一盞昏黃燈光亮著,一燈之外,黑幽幽的,似乎這樣的單純氣氛,使人容易卸下陌生而恍如舊識。這夜,讓幾個異鄉人有個難忘的土樓夜敘。
畫這座「澗濱樓」的時候,春天陽光給人愉快的心情。由於附近人家中午有場喜宴,一早上來道賀的人多,佇足看寫生的人就多,讓我們畫得更起勁。
午睡後整個下午,我和明燦守在「輯光樓」屋後的山坡上。山坡上闢滿著梯田,一畦畦連接直上山頂。翠綠色的都是芥菜田和高麗菜田,餘留著叢叢莖梗的是收割後的稻田,幾畦桂花樹田,然後蜿蜒而上就是茶樹了。山坡上的視野遼闊,沿溪而建的村子一覽無遺。
圓形方形的土樓一座座靜靜在山腳下,黑瓦頂白夯土牆在暖暖的陽光下益發顯露著神秘的魅力。自古以來,在閩地這角隅地帶,身家性命的保障、宗族子孫的繁衍就繫在這些高大雄渾的土樓上。在莽莽蒼蒼的群山萬壑中,土樓傲然聳立,總叫人驚歎,也使人佩服。可眼前這座巨大土樓坍塌的慘狀,卻使我驚心。
早上,畫過「澗濱樓」後和天澤老師就移到這樓前寫生,樓正面完好,高而厚的圍牆加重整座建物堅固的印象。圍觀的村人一再說這樓的過往,說這樓出了一位大人物,在臺灣任過高官,有名有姓的,但我們所知有限,無法證實也無法回應,只好任憑他們說著。他們好心,找人開門鎖邀我們進樓,沒想到轟然而至竟是滿目悽愴──後方整片樓牆坍了。原是口字形的建築物,塌陷成ㄩ字形,樑椽摧折土礫散落荒草亂生,迥異於屋前印象,人不由得驚訝欷歔起來。下午,和明燦就在缺口後的山坡梯田埂邊寫生。午後陽光曬著,將白光映在巍峨灰土牆,陰影籠罩那些頹圮荒涼,耀眼的光黯然的影交映下,似乎在訴說著幾度物換幾度星移的流徙變遷。
這一天快快慢慢就畫了三棟土樓,畫到日頭沉山坡。這看來是有些貪心,但我想下村美麗的村景,是容許這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