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黑手夥伴」們
默默的一群,散落在台灣各角落的工廠裡。臉上刻劃著歲月的滄桑,就像他們的老夥伴──車床一般,日日月月經其雙手撫摸,黑得發亮,不背不離,佇立不移。如果說台灣中小企業締造的經濟奇蹟一直被世人所稱頌著,那麼他們是這段歷史有力的見證者與一個小縮影。
黑手之所以為黑手,那是長久以來,憑藉著對生命的認份與生活的篤定,於生存的夾縫中,以其柔繞之萬變頂其不變。連綿不絕的活力,釋放出屬於黑手們特有的鄉土與始終如一的本質。他們,他們是我休戚與共的黑手夥伴們。
或是在規劃整齊的工業區,或是在鄉間住宅延伸加蓋的鐵皮屋,或是在鄉鎮擁擠狹窄的巷弄內,或是在田埂秧苗間與溝渠旁突兀的矗立著的房屋,大大小小的工廠,依稀可見相似的場景:金屬磨擦刺耳的噪音與收音機開得震天價響相互唱和著;幌眼而過一閃一閃的焊接火花,飛舞在屋頂鍊條移動的天車勾環中。堆積雜放的零組件與鋼管半成品,觸目皆是。行走廠內稍不留神,衣角總是擦過一道似深似淺註明來訪過的痕跡,那可能是機台上的油漬,或許是鐵屑飛落的黑塵。唯一帶不走是黑手夥伴們一種共有的姿勢,一種歷經歲月的烈火千錘百鍊過的姿勢,這種姿勢是頂天立地、卑微與巨大的綜合,深烙胸臆中…,帶不走!
不管在冷冽寒冬或燠熱褥夏,黑手們總是一襲洗淨又隱約可見油漬舊痕的工作服。蹲鋸廠房中,機器是他們靈魂深處不用言語的朋友,確切的說機器是他們自己本身。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者更久,自孩童學徒至雲髮蒼蒼,日復一日,多少機器在絞盡腦汁與與汗水下自雙手產生,甚至連珍貴的四肢也於試機時不慎一併奉獻上。機器是他們詮釋生命的代言人,如江河、如日夜。時間滾滾長河不因誰而停歇,黑手的意志如隨時舀起一瓢不枯竭的弱水;隨地拾掇一把不老的光影,繼續吟唱著。
我一弱女子,原本不喜這種冷硬鋼鐵製品毫無生命,又淨是男人天下的機器設備的行業。應是相處時日久了,感動於黑手夥伴們對其產業的執著。一種「魚相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長久的革命情感,更是一種自我想像與期待捨我其誰的使命感。試想一連串食物鏈似的工業生產線,背後負載多少待哺的家庭與生口。自原材料、鑄鐵、定模、加工、實驗,種種繁複製造過程與不枯竭的腦力同台同步較勁。最後黑手夥伴們贏了局,機器羽化登仙,住進堅固牢靠的木箱或站立在燻蒸過的底板。像出征的士兵那樣闊首昂然的長驅直入貨櫃屋,乘著大艘航輪,航向海域盡頭不同經緯度所在的各陸塊島嶼。
噢,身為黑手,沒有亮麗的學歷是共同的宿命,大多是學徒出身於有著貧困的童年。因此勤儉成性,永不以奢華示人。一輩子勤勤儉儉、努力工作累積的財富,可能在廠房車庫內大小車子數盡十來輛,貨櫃裝載出入頻繁,街市房產一片。如逢出國海外工作,絕不願選商務艙永就經濟艙。週休,是近年來大環境不得不的趨勢。過往,黑手無視乎月曆本鮮紅數字的假日提示,工作一如滾動不息的四時嬗遞。那應是來自長久以來生活深層的體驗:敬一點一滴得之不易的擁有,畏赤腳空足坎坷的過往童年。未開口,三字經先發語助詞為開場白,罵,罵,罵,罵員工,罵身邊學功夫的兒子,罵已艱辛勞碌的一生,罵已成口頭禪的莫名所以…。黑手的女人一旁哀怨道長期沉甸的工作負荷,傳統的產業,缺乏有效的傳承,已經罵跑兩個兒子,留在身邊的這一個也是父子關係時有惡劣至冰點。這個心頭的刺痛是黑手女人長久以來隱隱然最無奈的遺憾。
因為黑手們普遍不善書寫形之於文,所製造的機器書面資訊付之闕如。需要時,彷彿耆老訪談,你說我寫,髮絲漸疏的頭皮下,隱藏一部大位元的人腦。有問必答、侃侃而談,實用性很高,滿足了多少渡海來各異域人種。解說的言語,不是有正歸教育的課本知識或科學原理的有所本。多是來自長期工作累積,真刀真槍實際作戰經驗,並且用其自小的鄉土生活文化的語言來解釋。例如,形容塑膠回收機加熱溶解的原料狀況:「親象阿婆炊糕那樣-膏膏黏黏,…」但是出自出黑手手中的機器已不計其數,祇認得英文字母26字,機器照出口給工業強國日本與德國,夠炫吧!
業界裡龍頭大展-每三年一次德國杜塞道夫K展,黑手們總像Haji麥加朝聖絡繹於途前往參觀。歐洲機的攤位是令人再三躑跼徘徊的地方,怪的是拆開來各個的字母都認得,組合起來的英文字卻一個字也不認識靜靜地躺在印刷精美的目錄本上。漂亮的機器影像一看就像似曾相識的朋友與依稀看得懂的規格數字,兩者深深的烙印腦中。心中感嘆歐洲機為什麼貴如金鑽而自己製造的臺灣機卻價如廢鐵,回家後,那些影像卻清晰停格不動在腦中如千古悠然一醒之夢。往後,製造機器時夢境的影像就在眼前幌動,影像的美麗與精華漸溶入手中的機器上了。
出國裝機,縱使是超過一天一夜航程,黑手們總是輕裝行簡一如要旅行至台灣的某一處,買保險?免了。連黃熱病疫苗的施打也省了。簡單,如其生活的寫照。裝機的售後服務剛好恰恰相反,極端的艱鉅。在多少不同經緯度的境外異地,嚴峻的考驗必須把平日各項具硬子裡的功夫,一一拿出來應試。那可能是就地取材隨手做出個零件,來替換運送途中機器上損壞的那一個;那可能是控制箱變頻器參數跑掉需重新設定;那可能是原料特性反應不一要具備的常識與經驗談…,種種疑難雜症的排解,非有十八般武藝莫可輕言過關。如逢機器運轉不順,黑手們無心進食喝水,與困難競賽、與挑戰共舞。因為心裡頭明白,千里迢迢來此為的是「拚氣魄」「拚不能漏氣」…「拚我就是黑手」。那怕多是不好成眠有時差的夜裡,白日總是照樣早起上工。叫客戶大開眼界、明白了黑手們硬頸精神,那種為完成任務忍受饑腸轆轆的一刻,深深震撼客戶內之心。
但是,如果是黑手們單打獨鬥單飛的任務,動不動都是三個航班的旅程。又是碰到這樣尷尬的時刻:處處都是英文的各個國際機場,叫黑手們如何辨識如何搭乘如何轉機呢?很久以後,黑手們向我透露一個秘訣:謹記著航班號碼與「g」「a」「t」「e」「gate」這個字,其他祇要遵循圖畫箭頭符號:「飛機頭上揚-登機」;「兩飛機交錯-轉機」;「飛機頭朝下-入境」。據說照著符號行走,暢行無阻,萬無一失。
身處異地,隨遇而安。因語言與飲食習慣不一,對黑手們是一大挑戰。白日上工與機器為伍,與工人們比手畫腳、雞同鴨講,時間倏忽也就過了。傍晚下工,面對難吃的中國菜大聲喊叫:「白斬雞,滷肉飯!」,祇能一罐海尼根細數剩多少時日可歸去來兮?唯一的消遣是品頭論足各地女人的特色,例如:非洲的為何有個又大又翹的臀部,南美洲的有令她們男人「卯死了」雄偉的胸部,…。有時還詭異的吃吃笑談論說這妳們女人們不宜聽講的話題。
如出使非洲時,非洲老客故意捉狹非洲新客,各種驚險經歷盡出籠,最經典莫過於:不要被當地「特別的」蚊子看上了,親吻你的肉體。就好像在雲林有個某某類似的旅程,回台後忽冷忽熱當感冒醫治,送了醫院,從此不再回家。非洲新客聽了大駭,強押我至當地藥局購買特效的治瘧疾的奎寧備用藥。
幾個月前新聞報導幾位台商去馬達加斯加島失蹤的消息,至今我與他們的家人仍不相信是回不來了。其中兩位是我多年工作的夥伴,曾經攜手共同打拚,打敗了昂貴的奧地利機,正努力的搏鬥於大陸的崛起。壯志未酬,相信他們祇是與眾人開個玩笑,在一個無人島躲起來,有一天還是會回來的,我與他們的家人,深深的相信著。(謹以此文呼喚他們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