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醫院
多怪自己沒上班,身後沒人給後代手尾錢。看人家父母,用力攢錢、努力擴展,子女少奮鬥好幾年。自己大雞屎的有、生雞蛋的沒有,死老鼠啃棺材骨頭,一點也沒錯。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怕死反而容易死,想死又死得不容易。當心情放輕鬆,不去多想,呼吸竟然順暢。很不乖地東看看西看看,告訴自己,這次復健,無論收穫多少、對病情有否幫助,絕不能空著腦袋回家,要適時地抓住題材、握住靈感,不能對不起鍵盤。反正椎間盤突出,這軟骨組織,夾於椎骨與椎骨之間,外力撞擊半年來,由臀步延伸至膝部到腳底所產生的酸痛麻,要達到復癒的目標、徹底的治根,需要一個療程。從服用止痛藥、肌肉鬆弛劑、外貼止痛消炎藥膏貼布,然後物理治療,藉由電熱療與牽引達到改善的效果。最壞的打算,再沒改善,長期劇烈疼痛,或引發肌肉萎縮無力,只有手術一途。期望自己在摔不死之後,亦能福大命大,躲過一劫。認真說,上手術台,前一次除膽的經驗,雖然縫合的地方幾乎看不到疤痕,但躺在冰冷的手術檯,除有呼吸與心跳,跟死人沒兩樣,真的不好玩。
忽地,「頭不要動來動去。」那個戴眼鏡的男性治療師朝我走來。
「你是說我嗎?」頸部雖上吊,頭部依然轉動讓眼睛東瞧西瞧,確定身旁做牽引的人均如菩薩般地穩如泰山。他們沒反應,那,不是講他們,肯定就是說我囉,「不能動呀?」
「對,不要轉來轉去。」他肯定地說。我好像考試作弊被抓到一樣,有一點羞。
「哦,知道了。」剛才沒有『職前訓練』,人家不懂。這下頭不能動了、臉也不能轉了,幸好眼睛還可以瞄,沒虧到。
又過了二十分鐘,結束肩頸牽引,怎麼沒有「拉腰」?是病情不嚴重、還是另有他因?
治療師告訴我們,原本由醫院提供、墊在下巴與後頸的衛生紙,用了之後丟棄,不符合節約的需求,以後自備兩條手帕,使用之後清洗、晾乾,還能重複使用,符合環保。
孩子上幼稚園時,別在圍兜兜的手巾,資源再利用,此時派上了用場。將手巾對摺數次後,成為細條巾,分別墊在下巴與後頸。使用之後,返家清水沖洗,晾乾,一點也不浪費。
走向第三關─「電療」,解除疼痛、放鬆肌肉的電療,身體往前傾,褲頭放寬鬆,治療師將電療貼片貼在肌肉痛點,連結電線和電源,然後啟動「自動經皮電刺激器」,肌肉有規律地彈奏、有一點麻麻的感覺,治療時間依舊是二十分鐘。電呀電,有人嫌頻率不夠大、沒效果,聽治療師說不是電得越兇、效果越好,電力適中即可。前七次的電療,使用同ㄧ台自動經皮電刺激器,頻率柔柔和和地從一而終;第八次使用另一台,忽高忽低的電擊力,時而刺痛著身軀讓我「皮皮剉」,有些承受不住想跳椅,快喊來人調整高低。
打聽有此症狀的其他病人療效如何?有人說一年多見效果。好漫長的歲月,為了健康,需要耐力與恆心。但身為病人,心頭要鎮定。
結束一個小時的療程,到櫃檯取回健保卡,同一時間做復健的「同學們」,下次再相會。
婆婆媽媽們的年代,由平房到透天,少按電梯門。平日爬慣樓梯的媽媽們,在後面喊注了我:「等等我,跟妳一起搭電梯。」
腳痠的人,省時省力氣,「電梯」比「樓梯」好。遇一位同鄉,他的母親住在公寓五樓,從年輕到年老,每天爬樓梯,已八十歲了,練就了一雙「鐵腳」,是我們這些穿水水的「肉腳」難媲美的。
「已經八十歲了,還在爬呀?」佩服老人家的功力,讚賞卻用錯了言詞。
「沒辦法,住五樓,不爬也不行呀。」他回答。
「為什麼不讓她住一樓呢?」真是天真的女人。
「一樓別人在住。」他又回答。
神經夠大條吧?猶如第一天復健返家,迎面而來一位居民,遠遠地說:「寒玉小姐恭喜。」
被恭喜總是一件好事,雖然不知道恭喜為哪樁?但禮貌地回以:「謝謝。」
他老兄脫口而出:「聽說妳在做復健。」
很想給他一巴掌。做復健有什麼好恭喜?但知道人的神經常常會有大條的時候,他一定將兩碼事和在一起,沒放心上。多日不見,他很有誠意地來家中探望,關心復健進展。平日說話不是很圓融的他,其實心地並不壞。
一個星期後看抽血報告,不明原因的發炎,惜肉的女人有一種「討債」「三管血」的心疼感。而驟冷的天候,膝蓋疼痛,三次復健的簡單治療,除熱敷、牽引、向量干擾,此刻外加一項「短波」。未滿六次,礙於健保給付,該單作廢,哄哄膝蓋、要它忍耐。
每項檢查都不嚴重,但每個大病都是小病累積而成,想到此,心情難免鬱卒。病人矛盾的心態與病情了解的程度,對生命衝擊著信心。以前年輕,聽到久病厭世的人服農藥、跳太湖,總覺他們很傻。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亦沒有衝不破的難關,螻蟻尚且偷生,上蒼賜予一條生命,不知珍惜,捨「長命」尋「短命」,逆天而行,辜負了上蒼的好生之德。如今,自己面臨著天氣多變化的難過心境,終能體會他們軀體的痛、心中的苦。不同於他們的是,支撐在背後的那股力量,使我有足夠的存活勇氣,也不須依賴任何快樂的藥物。終究,意志力勝過一切,為希望而活,人生雖然不如意,但日子總要過下去。
六次復健之後回診,又是在等的過程,看到他人比我痛得嚴重、卻活得堅強的例子。那是一位上了年紀的阿嬤,臉頰明顯有中風的跡象,阿嬤的頭部、喉嚨、眼睛都曾刀痕處處,動過這麼多的手術,她活得勇敢。如今又有五十肩,逃不過復健,醫生幫她注射一針後稍紓緩。老人家走過了漫漫長夜,身軀歷經了許多磨難,年輕人不在身邊,幸有老伴相隨,耳邊噓寒問暖。帶路陪她排復健,只是舉手之勞,不識字的老人家,稱謝不已。她的病況比我嚴重,她的日子比我快活,每日織毛線,織了手痠做復健。為健康著想,要她減量。
輪到我複診,肩頸依舊疼、腰臀依然痛。躺在診療床,頸部向右轉、再來向左轉,猛地一拉高,突地發出了 聲響,大喊一聲「痛」!慢慢坐起,告訴醫生:「右邊不疼,左邊痛得厲害。」
醫生說:「骨頭移位、我幫妳調回。」
忐忑心,那平日支撐肉體的骨頭的清脆聲響,不知有沒有什麼後遺症?眼前一陣暈、胸口一陣悶。
第一回合的復健,簡單的治療,包括熱敷頸部與腰部、肩頸牽引和腰部電療。第二回合多了一項上背電療,時間沒變,又可以見到那些「同學」,專心地聆聽來自各個階層的故事……。
復健八次後喊卡,將我「佔領」的時間與位置讓給比我更需要的病人,她們身上的痠痛日積月累,但願他們在這個小小的園地裡稍歇片刻後,身體能快速地復元。
返家後的某個傍晚,洗手作羹湯,忽來一通關懷電話話家常,告知在家自我療傷也有撇步,除簡單的體操,亦能利用浴室間的熱氣溫身軀,減緩疼痛與壓力。這位外觀如哥們,心思卻縝密的女子,二十年前與我同是自衛隊員,當年每一中隊派遣女自衛隊員赴軍醫院接受護理訓練,每天軍用卡車定點接送學員。她代表瓊林中隊;我代表蓮庵中隊,印象中,我們這班有二十人,我和她就是這樣認識,受訓過程,學習簡單的護理、量血壓、體溫、脈搏、包紮、注射、病房實習……。結訓後,她考上該醫院、戴上護士帽;我則繼續回家與山林為伍,守著家園守著店,既農耕亦筆耕。回想當年,除賺到一些常識,也賺到看診方便,當年的軍醫院,不是一般人能隨意進出的。坑道裡盡是草綠服生命穿梭其間,偶爾看到幾個老百姓,出入都是有原因。因為認識軍醫,洗牙、填牙沒問題,方便了自己,也受惠了家人。
數年後,軍醫院「民診處」的成立需要人手,面試後,我成了該醫院的一份子,和她既是「同學」亦是「同事」,短暫的時光,在那裡尋覓了許多的靈感。而後,孩子尋不著我心目中所要求負責盡職的褓母,終而回歸家庭主婦的身分。隨後醫院的幾個缺,長官的賞識,給予機會回鍋,奈何魚與熊掌未能得兼,為家庭、也為孩子成長,忍痛放棄。如今算算,本金加利息,少賺好幾百萬。
婚後,租屋不遠處,看到了她家的樓房,我們成了鄰居。率直個性的她,沒有心機,很好相處。數年後,她的工作換了地點、也結了婚,我們也搬了家,沒有常聯絡,但互記對方的好。如今,嫁作台灣婦的她,上班地點在島嶼,基於孝道與責任,常要台金兩地跑,空中飛人花機票。
「先生緣、主人福」。醫病醫心,遇到一位視病患如親人的縣籍醫生,他在百忙中抽空幫我看診,提供我許多醫藥常識,分析運動與勞動,強調健康的重要與規律的運動,精神喊話,彷彿讓我注了一針強心劑。他並以專業醫師的經驗,告訴我意志力的真實性與重要性,有了他的鼓舞,讓我不再那麼痠、不再那麼痛。有時軀體的病痛,往往打擊著向前走的信心,也因心理的作祟,加重了病情,拉長了治癒的時間。
世界還不到末日,不急著去投胎。步出醫院,走路一拐一拐的情形已不復見,隨之而來的是輕盈的步履、雀躍的心情……。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