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絕版的板橋歲月
當我家從土城頂埔工業區搬來板橋時,我也就跟台灣的「農、工」社會,隨著經濟起飛而轉變成「士、商」的城市居民。我從不諱言,自己是台灣社會轉型中,一個鮮明的例子。農、工、商、士,我在三十歲前恰好走完這個蛻變型態。而板橋是我結蛹棲息的枝頭。
板橋由來有兩種說法,一曰舊名擺接,為原住於此地平埔族所建立的擺接社,後取擺接之閩南語音譯,雅化為枋橋,至今閩南口語仍稱枋橋,而非普通口語的板橋。二說是一百多年前,當地面對現今新莊的碼頭,有一條大水溝,對往來運送船貨、行人通行造成不便,於是此地望族林本源出資蓋了一座木板橋。因碼頭商貿運送流量甚大,人來人往多會問「來去何處」,「對板橋去」,時間一久又經口耳相傳,當地便被稱為板橋了。
自民國71年搬來,到我結婚移居三重,我在板橋居住有十八年,但板橋的生活版圖早有我的蹤跡。六、七歲時,爸爸的運輸事業經營得不錯,我從土城慶安街每天搭娃娃車,到板橋南雅夜市中心的板信幼稚園讀書。捲捲的頭髮、小小的臉、愛塗塗寫寫的小女孩,以為板信幼稚園是世界上最美的學校、是小朋友們生活的中心。那時我的板橋,只認知了幼稚園、夜市,其他版圖得等到國中時,舉家從土城工業區搬來,當時北縣第一棟十樓高的公寓大廈,才得以深入探索。自此,我居於「林家花園大廈」最高樓,一扇窗下是林本源園邸、另一邊面臨南雅市場,恰是開展我青春期的視野,跟回眸童年的角度。
國中念的是一邊建一邊招生的中山國中。上面在蓋樓,學生在地下室用黑板隔開班級來上課,老師們講課的聲音互為干擾,下課時,各班同學打鬧成一團;大雨時雨滴噴濺、漏水,平時則悶熱潮濕,師生在這樣環境下,培養了同甘共苦的情誼。所幸國一下學期,大家都能在正常的教室上課了,但操場建地還有清朝以降的老墳數枚。我們就在緊鄰鐵軌、雜草蔓生、死人骨頭堆中玩耍、童軍課時野炊、運動、自習課時帶書躲於其中進修。身為中山國中第一屆畢業生的,很難忘懷畢業典禮跟謝師宴上,幾乎人人哭成一團的情景。無奈的是,板橋進行都市計劃改建,中山國中才使用不到二十年,便整個夷平改建為縣政府辦公大樓。那處奠定我少女時的藝文基礎,宛如煙雲一般蒸發不見,再無可能舊地重遊。多年後,當我以顧問身份踏進縣政府,我在腦海中重疊著這塊土地的新舊樣貌,獨自領悟著世事無常、記憶與現實互為虛實的慨歎。居於這台北縣的行政中心,加上人文薈萃,有許多景致供我悠然漫遊;從板橋延展出去的我的成長地圖,有少年時讀土城學府路的海山高工、搭99號公車到新莊輔仁大學、三不五時到三峽、公館、淡水、市立美術館、東區畫廊和茶藝館……沒有捷運的年代,我一樣從板橋輻射往外拉開視野,卻也留戀板橋給我的多元精彩。空閒時,我溜到家中樓層最高之處,發獃、獨自一人歌唱跳舞、看書、寫寫東西,過著閑雲一朵野鶴一隻,心緒無限自由、視線到處寬廣的日子。我帶著筆記本俯瞰整個台北盆地:正前方是日夜俯瞰芸芸眾生的觀音山,飛機自林口往下降的起點;東方是大屯山脈,看得見文化大學、山坡上以人工種植樹木排列成的「中正」兩字;後方是中央山脈,春夏之交我常遙望雷電無聲奔走山稜的遠方;西面可隱約見到三峽鳶山、近處是大漢溪轉彎新莊之流勢,過來一點就是林家花園的三落大厝。
我留下了當時地貌的速寫數張、年少初萌文學的心情筆記,往往在日後翻閱時,才能重溫那已經不可能再有的生活視窗。一如我曾經營的藝文空間「絕版人工作室」。由於板橋開發甚早,又有富商林家的加持,文氣與商貿雙線發展,後有藝專(現為台灣藝術大學)歷代師生出入或居住,這些藝文人士大量流通的書籍,便造成南雅市場中有多家舊書店,文學、藝術、詩集、黨外書刊等多元資訊匯集於此,是我從高職到大學時期,休閒最愛的挖寶去處。年少時以文學藝術書籍為伴,人還年輕,眼界卻老成了。在歷經高職轉考大學的波折之後,我成為輔仁大學夜間部歷史系學生。大學四年,有一年多,白天在出版社工讀、夜間上課,有兩年多,在加蓋的頂層十一樓生活。三十多坪的空間,自名為「絕版人工作室」,提供給「薪火」詩刊社同仁聚會、北部詩友的臨時沙龍、寄售詩人們自費出版的詩集,和幾家關係不錯的文學出版社(前衛、李魁賢前輩創立的名流、笠詩社、創世紀等)叢書。我自稱,絕版人賣絕版詩集,作絕版傻事。那一段時光,是目前中壯派詩人們,交流最頻繁、各處詩友感情都密切的黃金期。「絕版人工作室」恰扮演了溝通的橋樑。詩友們每次來,我總是帶他們爬到最高的頂層平台賞風景、清談論詩、偶爾還辦Party唱歌跳舞,視台北盆地為我們表演的舞台,瘋瘋鬧鬧之間就點起一把溫暖的火,照出每個詩友最燦爛的笑顏。這也是我們一群互為取暖的詩人,共同的絕版歲月。而另一扇窗下的林家花園,反而從之前的雜沓、千人混居的混亂,逐漸沉澱出一股寧靜的風華,讓我在高樓的心思受其牽引。民國七十一年左右,林園已不是落難來台外省人士的歇腳處,多年閒置之故,使她刷上一層神秘色彩。有人說林家二小姐在她的繡樓上吊殉情。有人說林園水池有鱷魚、又一說有水怪生存著。有人說晚上眾鬼啁啾,魔神仔開舞會擾人眠夢……那時真有人作夥進去夜宿探險,報上說,沒見到二小姐的魅影、也沒看到鱷魚或水怪、當然更沒聽見妖魔鬼怪辦轟趴的歡叫;探險者倒是被手掌大的蚊子嚇到,整夜最困擾的是如何不被叮咬,忙著燻蚊香、將書刊卷來打巨蚊……這樣的趣聞,我還記憶猶新。日後經過「來青閣」(先前傳說的繡樓),也不怕窗櫺細縫中,有二小姐的窺伺了。林園也在我們風花雪月的記憶中,有了美麗的變化。民國七十五年林園修繕完成開幕那天,我持望遠鏡看著許多黑頭大車,將西園街停成隆重而熱鬧的車河,從那裡流進林園大門的是省主席邱創煥、縣長林豐正、板橋市長等達官貴人。對於拆掉鷹架、塑膠護幔的林家花園,我比更多人好奇她的園內風景,卻一直到大一通識美學課程,隨著教授引領我們講解「傳統建築」,我才首次進到園中。那些對古人生活環境的浪漫想像、文人雅士穿梭於水榭樓台的雅致、富家千金隱身在曲折迴廊、作工精美的建築物裡,通通在我眼前展現虛實互融的感動。當然,我必得造訪那隻孔雀,那隻提早進駐園中的珍禽,每夜總陪我讀書、寫作,「嘎-嘎-」呼應某種寂寞的美麗生物,牠在林園過得是否如深宮中的貴族?
這滄桑於我也是新鮮的體悟。林園景物彷彿一直都在等待我的再訪,變與不變之間,其實只是我每次進園的心情,與之感悟相應所生。遊客如織也好、人影稀疏也罷,隨時來林園的一雙眼睛,總看見不同時空中的紅男綠女,在這裡扮演人生過客的戲碼。我看著人們,也被其他的眼睛所看見吧?在林園,建築跟花樹是硬體,人與光影是流動的軟體,風景中有風景在隨時轉變,每一秒皆可觀。雖離開板橋生活圈多年,卻不斷被府中路上林員大粒肉圓、黃石市場的生炒花枝跟炸粿Q、紅心剉冰店、南雅夜市裡的舊書店、懷念排骨酥湯、蚵仔之家、好吃麻油雞……各種小吃美食頻頻召喚,還有北縣救國團「青年世紀」、板橋高中文學獎、近來新增的枋橋文學獎、文化局的會議或活動,找我回來評審、演講、開會,更讓我覺得「作為板橋女兒」的溫暖跟驕傲。那表示板橋藝文風氣濃厚、常民生活的生氣勃勃、跨越在新舊時空的雍容氣度。我幾次帶作家(焦桐、舒國治、廖玉蕙、古月、吳鈞堯、李宗慈、郝譽翔)到板橋吃美食,總說,板橋之美不在一個下午就能領會,你得生活其中,有更多時間讓自己穿梭在百多年前的地理、新穎大都會的氣象變化。就像她跟我一起經歷的,無可複製的絕版生活;那深刻,不是簡單或輕浮的過路客,能感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