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節寫生去
孩提時,沒什麼玩具,玩彈珠和擲瓶蓋、甩陀螺等遊戲,輕易就讓童心在門口廟埕等地爛漫起來,天真無邪的滿足從不憂慮那髒污的泥土灰塵。年節時候,大人三五成群圍聚在破舊的院落草房裡擲骰子,運氣拚運氣,覬覦搏覬覦,讓骰子聲、贏錢的歡呼、輸財的怨歎迴盪在那遠走的時光裡。
在這一天,當我提著畫袋來到這大院落時,一見,遠走的時光,深藏的記憶,都喚回來了。熟悉和親切,使心中連連感慨「像極了」,就不由自主走入他們的天地。
院落簡陋零亂,除了一小塊水泥地外,都是泥土地。四五個孩童在牆角玩彈珠,跪著趴著想彈珠進洞。他們專心玩著,無視我這外人。後來,一個較大的男孩問要不要玩,一時有了童心,跟著玩了兩次,生硬的指法,引來一些訕笑。小孩無心,大人就較有戒意。水泥地上、昏暗的屋裡各有七八個人聚著擲骰子賭錢,兩攤的人將骰子擲得聲聲響。一靠近,好幾雙銳利的眼睛炯炯刺過來,我微笑頜首,他們之中有人認出我是這幾天在溪邊一帶寫生的人,才安心又呼盧喝雉去了。
那熟悉和親切,讓腳步想多些徘徊,讓人想多些回味,但終究還是離了院落。走到對街,毫不猶豫坐下畫院落外的屋宇。這些屋宇斑駁的泥壁、古老韻味的板牆是夠吸引人的,然真正留下我的是這兒有許多人,有著熱烈的氣氛。
人頭在前鑽動,黑壓壓的將我圍著,幾乎擋了視線;我真是受寵若驚,從來沒有這麼多的觀眾。先前院落已人多熱鬧滾滾的,沒想到現連道路上也是沸騰騰的。紛亂的人們穿梭遊蕩,讓我分心,因為不時得叮嚀他們小心來往的車輛。
該來的還是來了。只見三輛摩托車急馳而過,忽然淒厲聲起,一隻小狗被輾了。車被阻擋下來,大家開始尋找狗主人來處理,喊著叫著,才從聚賭的人群中姍姍走了出來。人們往「車禍」那兒去了,紛紛指責年輕人車速太猛,你一言我一語的,逼得那批騎士只說了幾句話,就啞口無言。一番七嘴八舌後,狗主人得了些錢摸了小狗兩把又走去賭了。小狗被幾個小孩抱著,還是「汪汪」哭叫著。
身旁的人散了,剩兩三個小孩和一個大女生。大女生看得十分仔細,像似對畫畫頗有興趣。過了一陣,她說了句:「住了十幾年,竟不知家門口有這麼美的畫面?」聽了這話,自己一點也不以為奇。早先,對於身旁的事物,總是習以為常,看不出有何好看的,有何出奇的。練習寫生後,多了些觀察和用心,就多了些發現。跟她說了些經驗,並強調「這是每個人都可以的事」後,看是個壆生模樣,順便問問在哪唸書?
「我在廣州唸外語。以前很喜歡畫圖,但爸爸認為那沒前途,每次畫的時候,都把圖撕掉,都不讓我畫。」女生說著。
自來這畫畫和生計的問題就常考驗著一些人,畫家的傳記裡也經常出現這類的掙扎。當一時聽到她不愉快的經驗,又涉及到前途這麼嚴肅的問題,真不知該如接話。想想素昧平生,應該是不必談得這麼沉重的。「現唸外語,喜歡吧?」臨時想了這麼一句問了。
「還行。」她簡短答後,探詢我手上的炭筆和畫紙,問是不是進口的?
「紙本是英國的,筆是在泉州買的,上海製造的。」我停了手,將紙和筆傳給她瞧瞧,也讓她畫了幾筆,一絲喜悅就掛在那清純的臉上。看那神情,當下,就將筆送了,她直說了幾聲「謝謝」。希望一截小小的筆,能幫她重溫些舊夢,拾些往日樂趣。
拿出另枝筆,我繼續畫著也說著:「妳家鄉很美,有山有水,一輩子也畫不完。喜歡畫的話,回鄉時有空就像這樣寫寫生。自己畫著玩,也是挺不錯的。………一年回來幾次呢?」
「過年才回來。」
「那些年輕的人應該也像妳一樣吧?」我指著附近一些人說著。
「他們有些是學生,有些在外工作了。」
「在哪些地方?」
「福州、廈門、廣州、深圳這些地方,有些還更遠。」
「妳們都穿得很時髦!」
「過年嘛。」她笑笑著說。這年節,返鄉的人潮,讓山村有的就是人聲,就是熱鬧,就是美麗的妝扮。
和她談些話後,起了身休息片刻。將畫豎立,自己檢視著,也引來人群評頭論足。我將帶來的方塊酥分享給周圍的人,一群人就在路邊吃餅看畫,讓路過的車輛無不伸頭探究竟。
熟些了,當我再度遊走院落時,聚賭的人已無戒心,甚至邀玩玩看,我笑笑搖搖頭。自個到處走,到小孩群旁,先前的小狗已不叫了,孩子正努力逗弄牠玩。
再回對街繼續畫著,觀眾不時輪流陪伴。一位平頭的男子頗有耐力陪了許久,但他吞雲吐霧卻叫我難受。曾一度遞煙給我,我說沒抽,他有些不解。對於普遍抽煙的大陸人來說,是有些難以解釋,但當我告訴他「在三人的場合中,一抽煙就要被罰新台幣壹萬元」,他就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換算成人民幣大約兩千元讓他知道,他還是捨不得當場捻熄手指間的煙,但應該知道我的用意,只見他猛力吸了幾大口,然後扔棄。後來他要離去了,問我要不要喝茶,我謝說有帶水來。
男子走後,身邊坐著的婦人要他牽小孩回家。一問之下,她已是當祖母了,是男子的母親。她很高興我將她們家畫進圖裡,雖然有部份在紙外。我稱讚房子有古意,她不以為然說老了窄了。原來她有兩個兒子都已成家有小孩,沒錢購置新房,一家三代就擠住在窄狹的屋子裡。看來是不夠住,所以她說得有些愁苦,我也只得說些人多住起來溫暖的寬慰話。她笑笑著。
不久,男子啃著一根雞脖子回來我身旁,小孩也咬著一塊雞肉在他腳邊磨著。婦人、男子、小孩一家三代就靜靜陪著看畫她們的家,讓我心生著溫馨。我看溫暖的陽光照著他們家牆,就將那兒留白亮些,祈願那也是幸福洋溢透出的光亮。
隔天帶明燦過來,人潮依然鼎沸,讓他頗為吃驚,也頗詫異我怎往這人多的地方寫生?人多雖然有些干擾,但來到這山村,多見識些人,多和些人說話,貼近他們些生活,多了解些在地的情事,會讓自己得些寫生以外的樂趣。單純這麼想,於是又來了。
這下午,空地上仍有一攤人擲骰子,另一攤從屋裡遷來馬路旁。他們已沒戒心,大方任憑我們畫進圖裡。這一畫,引起不少騷動。看畫的人大聲告訴「某某人,在畫你了!」那個人就跑來看,沒想到只被畫了上半身,趕緊再跑回原位補畫下半身。有些人也想上畫,急忙跑到賭攤旁,正襟危立擺出姿勢,但肢體僵硬,面向不對,無法融入情景中,只得用畫筆「糾正」過來。人群走來走去,不一而足的情態,又讓馬路上院落裡喧鬧著,也讓我們度過另一個午後。
新春時日來到這稱作「下節」的地區,人們純樸友好一如和煦的春陽。兩天下午,我享受著他們的擁抱;那些人那些事,我將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