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文帝「不問蒼生問鬼神」﹖
《唐詩三百首》選了李商隱的一首〈賈生〉,詩中那句「不問蒼生問鬼神」,是批判當權者的名句,歷來不知被多少人引用過。現在,不妨來溫習一下: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朦朧大師李商隱這首〈賈生〉,幾乎全是用口語寫成,一點也不朦朧。且由於此詩所用的材料,是漢文帝劉恆在宣室召見已被貶在千里之外達三年之久的賈誼,詢問鬼神之事的典故,詩中所寫到的人、事、時、地、物,及動作、神態等,都已清楚地呈現在眼前,所以,就更不難懂了。但為了進一步重建故事的現場,特將前輩們的註解綜合摘錄如下:
一、宣室─西漢時未央宮的前殿。在詩裡代指漢文帝。
二、求賢─古代的皇帝登基後,多有下詔求賢的動作。漢文帝一即位,就已徵召年紀才二十二歲的賈誼為博士,幾個月後,再超級授予太中大夫﹙三品﹚官位。次年,更佈告四方「詔舉賢良方正」。
三、逐臣─被貶謫在外的臣子,此指賈誼。
四、賈生─即賈誼。因他年輕,漢文帝就稱他為「賈生」。又因他曾經被貶為長沙王太傅,所以,後人又稱他「賈太傅」、「賈長沙」。
五、才調─指才氣,或才華風調。
六、無倫─無與倫比。
七、可憐─可惜、可嘆。
八、虛─徒然、空自、白費。
九、前席─「前」作動詞「趨前」用。即兩人閑聊時,一方聽得入神,不自覺地把身體或椅凳挪向對方靠近。
十、蒼生─百姓,引申為國家大事。
由於這是一首諷諭詩,且賈誼被貶的故事,早已被王勃寫進了〈滕王閣序〉,如「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等是。又因賈誼在被貶長沙的宦途中,曾寫過一篇〈弔屈原賦〉,憤慨自己的遭遇也跟屈原一樣,是「國其莫吾知兮」的「懷才不遇」。加上王勃、李商隱都自傷是「命途多舛」與「懷才不遇」的歹命才子。更因司馬遷作《史記》時,又把賈誼的〈傳〉併在屈〈傳〉的後面,成為〈屈原賈生列傳〉。賈誼有了上述這些主動及被動的型塑之後,所以,歷來註釋及欣賞這首〈賈生〉詩的人,便多站在「借古諷今」的觀點,並認定賈誼是因讒言以致「懷才不遇」,進而把矛頭指向漢文帝。如:
「﹙漢文帝﹚白白地移席向前,『不問蒼生問鬼神』,又令人多麼失望。」
「這是一首詠史的詩,借賈誼的懷才不遇而有所慨嘆。」
「求賢而不能用賢之所長,問鬼神而不問蒼生,故詩人有『虛前席』之慨。」
「唐代帝王多迷信神仙,不勤政事,作者借文帝問賈生之事而予以諷刺。」
「﹙此詩﹚對文帝的求賢諷刺深刻,表現了詩人對蒼生﹙人民﹚的關懷。」
「最可惜的是,漢文帝在半夜裡禮賢下士,不問百姓的事,反而問鬼神來由的事。」
不過,也有說公道話的,如:
「當時,漢文帝剛舉行過祭祀,故問及鬼神的本原。」
另外,也有褒貶各半的,如:
「這後兩句詩,則深刻地揭露了漢文帝對賈生的『知遇』的實情。惟在封建統治者的眼中看來,有才之士充其量只不過是一部活辭典,以備隨時翻檢之用。文帝在那次召見中,只問一些無關宏旨的問題,絲亳也沒有談到改革政治的事……賈誼許多卓越的政論,都未受到重視。皇帝的求賢愛才,只不過是個幌子罷了。晚唐的皇帝服藥求神仙,荒廢政事,不問民間疾苦,比諸漢文帝有過之而無不及。本詩末句,亦有深諷在焉。」
各家在做以上的註釋和評述時,間或也有斷章取義地徵引《史記·賈生傳》的現象。如:
「賈生徵見,文帝方受釐﹙舉行祭祀,接受神佑﹚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又如:
「後歲餘,賈生徵見。孝文帝方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
而《史記·賈生傳》裡的原文是:「後歲餘,賈生徵見。孝文帝方受釐﹙音僖,受釐,吃祭拜後的福肉﹚,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居頃之,拜賈生為梁懷王太傅。梁懷王,文帝之少子﹙按即劉揖﹚,愛而好書,故令賈生傅之……居數年,懷王騎,墮馬而死,無後。賈生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餘,亦死。賈生之死,時年三十三矣。及孝文帝崩,孝武皇帝立,舉賈生之孫二人至郡守,而賈嘉最好學,世其家,與余通書。至孝昭時,列為九卿。」
以《史記》這段文字和前面所引的兩段文字一對照,不僅詳略立見,而且讓我們看到了漢文帝對賈誼的器重,以及對賈氏遺孤的照顧與提攜。試想,如果漢文帝只是把賈誼當做「一部活辭典」,只是千里迢迢地把賈誼召進宮來「不問蒼生問鬼神」的話,漢文帝不可能把他最心愛的么兒梁懷王交給賈誼去教導。而在賈誼過世之後,孝武、孝昭兩代帝王,也恐怕不會那樣照顧賈氏的子孫。
再看賈誼生平的前半,《史記》說﹙摘要﹚:「賈生名誼,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於郡中。河南守吳公召置門下,甚幸愛。孝文皇帝初立,吳公徵為廷尉,乃言賈生年少,頗通諸子百家之書。文帝召以為博士。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孝文帝說﹙悅﹚之,超遷,一歲中至太中太夫。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之。於是,天子議以為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於是,天子後亦疏之,不用其議,乃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按:長沙王即吳差,係世襲的外姓王侯,見林家驪《新譯賈長沙集》。﹚
看完了上述《史記·賈生傳》的原文,便可知賈誼並非「懷才不遇」,而是「遇」得太早太快﹙入朝不到一年,就官居三品﹚,要不是遭到絳侯周勃、太僕灌嬰、東陽侯張相如,及御史大夫馮敬等元勳重臣的反對,他已位列九卿,跟周勃、灌嬰等元勳重臣平起平坐了,這還能算是「不遇」嗎?但因為「遇」得「太超過」了,終於引起了周勃等人的反對,漢文帝才不得不對他冷下來,並把他貶為長沙王太傅,暫時到長沙去避避風頭。而就在賈誼遭貶其間,漢文帝依照賈誼「列侯悉就國」﹙王侯離開朝廷回到封地﹚的建議,罷了周勃的宰相,並命周勃回到封地去,後來還一度因誣告而下獄。灌嬰繼任宰相一年多,因齊北王謀反而遭罷兵權,不久就死了。馮敬因告發淮南王劉長謀反,而被劉長的剌客殺死。張相如是東陽侯,大概也已遣回封地了。
瞧,元勳重臣尚且有「不遇」「遭貶」的時候,何況區區一賈生?
平情而論,漢文帝當時剛剛即位,政局並不穩定,而內憂外患不斷。能破格重用賈誼,需要很大的魄力和勇氣。但在衝到臨界點時,遭到周勃等人的反對,他也只有遷就現實,「棄車保帥」這一條路好走了。否則,真的會「動搖國本」。在「兩害相權取其輕」的考量下,他只好把賈誼「扁」﹙貶﹚了。待政局稍為穩定,而周勃等人那幾塊大石頭的阻力也已消滅時,文帝特將賈誼徵召回朝,委以教導幼子的重任﹙劉揖如非意外早夭,也有當皇帝的可能﹚,而且建言可直達天聰,如有名的〈論時政疏〉即是。所以,王勃還有「奉宣室以何年」的欽羡與企盼。事實上,稍為瀏覽一下《史記·孝文本紀》,便可發現文帝的不少政策和作法,如振興農業、招納賢才、廣開言路、廢除肉刑、減免租稅、罷省貢輸、侯不離國、卹貧憐老、自身節衣薄葬、乃至「萬民有罪,罪在朕躬」等等,不但多有賈誼的影子在,且有另一位言臣張釋之﹙官至廷尉﹚的精神在。如文帝的「簡修霸陵」和「遺詔薄葬」,即得之於張釋之的「自古無不亡之國,亦無不發之冢」的啟示。所以,不僅司馬遷曾說過「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之」﹙見前﹚的公道話,今人林家驪也在他的《新譯賈長沙集·論時政疏·題解》裡面說:「賈誼的主張,有些為漢文帝採納,收到了一定的效果。」的確是持平而中肯的看法。
當然,文帝不可能事事都要依照賈誼或其他言臣的意見來主持國政。但無論如何,賈誼的主張曾給了文帝某種程度的影響,這是毋庸置疑的。故從這個角度看來,文帝豈只是一個「不問蒼生問鬼神」的「爛」皇帝?而後人因錯誤的同情賈誼或李商隱,而不惜割裂史實來解詩說詩,且將矛頭對準文帝,是不是也有點「太超過」了呢?這是值得我們去重新思考的問題。
其實,自古以來,君臣遇合,如魚水相逢,總是一種「偶然」互動的結果。和諧與否,全在雙方互動的配合得宜。夫妻如此,朋友也是如此。誠然,古代的知識分子,大多懷有救國救民的大志,一心想竭盡所能,貢獻所長,輔佐君主定國安邦,福利萬民,實現他「齊功德於往古,揚聲名於後世」的人生理想。然而,賢明的君主,又何嘗不以宗廟社稷為念,不以「堯天舜日」的境界來作為自己的治國藍圖?惟因君臣所處的地位和環境各不相同,彼此對同一事物的看法和考慮因素,以及對應的方式等,也就大不相同了。就以文帝來說吧,他父親劉邦得到天下之後,國內並未完全「臣服」;即使消滅了項羽,而東反西叛的旗幟仍在不斷地揮舞著,匈奴的外患也未停止。戰馬仍然奔馳,干戈依舊喋血。而劉邦一死,呂后專權,先以自己的兒子做皇帝﹙即惠帝﹚,然後進行宮廷內鬥,鴆酒盈杯。惠帝死了,她就臨朝專政。蕭何、韓信、曹參等功臣,不死於鳥盡弓藏,即死於兔死狗烹。尤有甚者,劉邦的八個同父異母的兒子,死了一半。文帝是薄太后生的,當大媽呂太后橫行天下時,幸有兩位侄兒朱虛侯劉章和東牟侯劉興居﹙均為劉邦和「外婦」所生的一支﹚,參與老臣周勃、灌嬰、陳平等陣營倒呂成功,他才得以被擁立為帝。但我們也不要忽略,文帝身邊另有一票王侯和皇親國戚、元勳功臣,正虎視耽耽地在瞪著他。所以,他必須先收拾這個攤子,剷除阻力,安頓左右前後,才有餘力除舊佈新。
因此,他一方面重用了功臣和能臣,如陳平、吳公、張釋之、周勃、灌嬰、張相如、馮敬等穩住陣腳。一方面也廣納賢才如賈誼,並委以重任。行政上如前述的一些重要更張,有的也已突破了前朝蕭何「與民休息」的〈漢律九章〉﹙已佚﹚,和曹參「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的「無為而治」﹙即史稱的「蕭規曹隨」﹚,這也就難能可貴了。至於賈誼的其他意見,如建立制度、振興禮樂、變易服色、制定官名、抑制工商、禁民奢華,及反對和親等等事項,放在今天的大國,也無法在短期內一一辦到。
再者,事有緩急輕重,東門城外有人餓得奄奄一息,西門城內突然失火,濃煙蔽天。這時,當然以救火為先,不可顧小而失大。一般人總以為「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事實上,旁觀者不一定清,當局者也不一定迷。因為,旁觀者論政,有如小湖裡行舟,無往不利,故多主張激進。而國君主政,則有如大海裡航船,時時處處都可能有新的狀況發生。當海岸上的人認為可以乘風破浪前進時,那掌舵人卻因看到了前路上的暗礁,不僅放慢了前進的速度,而且改變了航向。這種「旁觀者不清,當局者不迷」的例子,所在多有。例如:劉邦帶著軍馬殺到了咸陽,陳兵霸上,秦王子嬰素車白馬,捧著皇帝的玉璽出來投降。若依楚懷王當初的約定,劉邦可以馬上宣佈稱帝。但他為何不呢?甚至連秦朝的皇宮都不進去呢?雖然,史書上說是由於樊噲和張良的諫言,但無論如何,他不可能不知道:秦國還有未降的城池和軍隊,上頭還有楚懷王,而更刺眼的,是背後還有項羽的強大威脅沒有解除。有了這些不確定的因素,他怎能猴急的馬上稱帝呢?同理,文帝在接掌大權後,也有很多絆腳石堆在他面前﹙見前﹚,他能隨心所欲嗎?雖然賈誼的各項治策,剖析精細,設想週到。但民性如水,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王侯將相也是如此。大凡,任何革新的政策,都有利害的兩面。如賈誼主張的抑制工商、禁止民間奢華、削弱異姓王侯的勢力……等,都是「順得哥情失妹意」的政策。賈誼所看到的,僅是單方面的「理當如此」,文帝要考慮的是全方位的「必當如此」。再說,破舊立新,也不宜激進。「禮樂」固然好,但沒有安定社會,恢復農業生產來得重要。至於「和親」一事,賈誼在〈論時政疏〉裡說:「臣竊料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以天下之大困於一縣之眾,甚為執事者羞之﹙等於在罵皇帝﹚。陛下何不試以臣為屬國之官﹙猶如外交部長﹚,以主匈奴?行臣之計,請必繫單于之頸而制其命……。」可惜,我們無法知道他能征服單于的良策。而史例卻是:漢高祖七年冬,匈奴襲擊雁門關一帶,守將韓王信,扺擋不住,有意請和。高祖疑韓王信通敵謀反,遂親率三十萬大軍進剿到山西大同以北之地,卻被冒頓單于圍困於大同東側的平城達七日之久。最後,只好派人帶著大批金銀財寶去賄賂單于的妻子,才得以解圍。次年,高祖依劉敬的計策,進行和親。可見,匈奴這「一縣之眾」並不好對付,文帝又豈敢冒進,而不「父規子隨」?
不過,歷來的讀書人,尤其當自己也身為「逐臣」﹙如李商隱﹚的時候,多是同情被貶謫的文人官吏,這是有失公允的。倒是蘇東坡那篇〈賈誼論〉,值得我們在讀李商隱的〈賈生〉詩時,額外的去品嚐一下。如蘇文中的「若賈生者,非漢文﹙帝﹚之不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欲使其﹙文帝﹚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夫謀之一不見用,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也」等評議,才真的是衡情度理,設身處地的就事論事啊。東坡何以有那樣的評議?原因不外乎他是個經歷過多次政治風暴,屢貶而屢不殆,且世事洞明,人情練達,胸襟豁然無礙,而在政治上進能攻退能守的大文豪。但說句實話,幸虧有文帝的「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賈誼才得以起於長沙再入宮闕。如果沒有那次的徵召面試,讓文帝有「今不及也」的折服,賈誼恐怕要在長沙住一輩子了。只可惜,他真的是「命途多舛」,如果他的學生梁懷王劉揖不意外早夭,他的功業未嘗不可以超過前輩張良。真是時也命也,為之奈何!但從文帝這方面來說,也幸虧文帝沒有聽信賈誼某些激進的改革言論,採取橫衝直撞的冒進政策,才有後世稱羨的「文景之治」的功業。可見,要讀通一首詩,還真不容易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