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生命中的紅燈亮起
今年初春,我的手掌出現了好幾處「脫皮」的症狀。因為既不痛且不癢,就懶得上醫院求診,但卻經常伸手讓朋友看看,試圖想就近從他們口中尋找「良方」。經過諸君的「診斷」,有人說是「癬」,有人說是「富貴手」。然在這兩種症狀中,我較相信的是「癬」,因為我一生「歹命」,上天豈會賜予我一雙「富貴手」?不久,腿部也出現了好幾處紅色的斑痕,像地圖般地烙印在我的肌膚上,而且有愈來愈嚴重的跡象,於是不得不求診於署醫皮膚科。雖然擦拭過「佳膚」與「皚膚美得」乳膏,但似乎沒有太大的療效。自己不免胡思亂想,或許是年紀大了,抵抗力減弱、免疫力變差了,才會有如此的症狀。只要不是無藥可治的絕症就好,管它是「癬」、「富貴手」,或是「好命跤」,反正死不了就是。因此,我並不十分的在意。
在一次閒談中,朋友向我推薦鎮上某診所,在診治皮膚方面有獨到的醫術和藥方,甚至願意陪我前往就診。我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而且說走就走。年輕的醫師待人親切,在詢問我的病況後,即以他專業的慧眼,看看我的手,瞧瞧我的腿,而後說我的症狀是長久站立、睡眠不足,加上血液循環不良所引起。除了給我五小瓶粉紅色塑膠瓶裝的乳膏讓我塗抹外,並再三地叮嚀我睡眠必須充足,不能長久站立,同時建議我到醫院抽血檢查。
對於醫師的診斷以及給我的藥物,倘若真能藥到病除,我是非常感激的。可是屈指一算,前後不到十分鐘,他收取我五十元掛號費,三百元診療費,七十五元藥費,總共四百二十五元。雖然我只需負擔五十元掛號費,但其中的三百七十五元也是從我每月繳交的健保費支付。復再仔細地想想,我每晚十點前就寢,且一覺到天明,哪來的睡眠不足?每天幾乎都坐在電腦螢幕前,或看書或寫作,並沒有長久站立的情事?故而上述兩點,我是抱持著懷疑的態度,但只要那五小瓶既沒有標示製造廠商,又沒有藥品成分,更沒有衛署的藥品核准字號,價值七十五元的乳膏能治癒我的皮膚,我還是要感謝他的。至於血液循環方面,因為自己感受不出有任何的症狀,故而決定聽從他的建議,到醫院抽血檢查。
翌日,家人幫我到署醫掛號,我亦空腹等待抽血。然而,一樣可以抽血且病患較少的「家醫科」不掛,偏偏幫我掛林仁鑫醫師的「內科一診」,號碼是八十號。心想,這下可有得等了。固然,林仁鑫醫師是內科名醫,前曾擔任過金門衛生院院長,現在是署立金門醫院副院長,除了為人謙虛、醫術精湛外,其醫德亦不在話下,並長年服務於這塊歷經砲火蹂躪過的土地。多少鄉親父老在他細心的診治下恢復了健康,多少病患在他的醫療下重獲新生,這都是有目共睹的。倘若身體不適想早一點請他診斷,勢必要提早排隊掛號,當然,最好還是顧好自己的身體,別到醫院「看醫生」或讓「醫生看」。
我枯坐在候診室的椅上等待,時間隨著門楣上紅色阿拉伯數字的躍動而逝去。有人說等待是美的,美得如小橋流水,如青蒼翠綠的山林。然而我此時佇立的是醫院,是作家侯文詠筆下的白色巨塔。多少小生命在這裡誕生,多少病入膏肓的不幸者在這裡往生,這就是悠悠忽忽的人生歲月。即使對人間尚有一絲眷戀,但天堂的大門卻永遠開著,等待人們疲憊身軀的返回。
悅耳的「叮咚」聲再次響起,我微微地抬頭輕瞄了一下門楣上的數字,紅色的五十六號雖然在我眼前閃爍,但距離八十號尚遠,我仍得有一番等待。早上滴水未沾的口舌有些兒苦澀,饑餓的肚子亦有咕嚕的叫聲,再等下去鐵定會餓昏了頭。於是我竟不遵守規定推門而入,把健保卡與掛號單遞給護士小姐,並告訴她我從昨晚禁食到現在,餓得發慌,請幫幫忙,先為我抽血檢查。好心的護士小姐含笑地接受我的請求,她先把健保卡放在林仁鑫醫師的桌上,復幫我量血壓。而一聲輕聲的「正常」,讓我緊繃的臉上有了一絲喜悅,在慢性疾病上,我幸運地過了一關,因為高血壓是造成腦中風的主要因素,豈能不慎。
我與林仁鑫醫師非親非故,但同是金湖鎮民,亦久仰他在醫界的大名,認真說來彼此間並不陌生,每次碰面,我均主動地向他點頭致意,而掛他的診、請他看病則是首次。然而,當我坐在他的面前欲請他診斷時,他卻利用短暫的時間,主動地和我聊起《金門特約茶室》這本書,無形中也縮短了醫師與病人間的距離。並非我大言不慚,或許,今日我是林仁鑫醫師的病人;之前,他可能是我陳長慶的讀者。要不,他怎麼會知道《金門特約茶室》這本書?
林醫師以他專業的醫學素養,仔細地幫我診察腿部,但並沒有發現有靜脈曲張或血液循環不良的情況。然而為了慎重起見,他還是填寫了診斷單,要我到檢驗科抽血檢查。次日,當檢驗結果出來後,我的血糖、尿酸、血脂肪、肝功能……等等都屬正常值。一些老人常見的「富貴病」,以及心血管方面的疾病,均未在我體內衍生。即使我已超過耳順之年,身體雖沒有年輕時強壯,但卻是健康的,在多數被「富貴病」纏身的老人體系中,算是幸運的異數。
正當我沾沾自喜、自鳴得意時,卻萬萬想不到,我的白血球竟高出一般正常值的三倍,計數是三萬八千餘個。在「全血」檢驗中,出現一個「危險」,四個「偏高」,二個「偏低」。為我解讀檢驗結果的黃煥星醫師也深感訝異,他說可能是檢驗錯誤,要我再次地抽血檢查。然而,其結果依然如故,甚至多了二個「偏低」,由此可見我的血液方面已出現了極其嚴重的問題。但當時我並沒有太大的驚恐,也不知道它的危險性,直到過後幾天碰到林仁鑫醫師,始接受他的建議,轉而請在血液方面學有專精的黃泰中醫師幫我診斷。可是我既沒有發燒,扁桃腺、淋巴腺亦無任何腫大的症狀,白血球為什麼會出現那麼高的計數,黃醫師也深感不解。經過他專業的判斷後,以「不明原因白血球增高」為由,快速地幫我辦理轉診,囑咐我必須到台灣的醫學中心做進一步檢查。當他詢問我決定到那一家醫院時,我毫不考慮地選擇榮總,因為多年前我曾因「暈眩」在這裡診斷過,復又在此做全身健康檢查,醫護人員親切的服務態度讓我印象深刻。
雖然我知道自己的健康已亮起了紅燈,轉診單亦已緊握在手,隨時都可以搭機前往,但我卻猶豫不決。從醫學常識上粗淺地瞭解,我既無高燒不退,復無扁桃腺、淋巴腺腫大之症狀,白血球卻高於參考值三倍,是相當不尋常的。由於白血球不正常的增生,會減少或抑制血液內其他正常成份的生長,其結果會有貧血、對病菌抵抗力減弱及出血等現象發生,最後則會造成死亡。在我的思維裡,我害怕的並非是死亡,而是深恐乘坐復興航空的班機前往,卻包中興航空的直昇機回來。倘若要死也要死在這個生我育我的島嶼,好讓軀體與靈魂同時回歸這塊純樸的土地。當臨終時,或許尚能以微弱的聲音向親朋好友道別;當我出殯時,亦會有親朋好友撥冗來相送。如果死在異鄉而運回來的只是一副冰冷的屍體,又有什麼意義可言?因此,去與不去在我內心掙扎了好幾天。
從得知檢驗結果到決定赴榮總做進一步檢查,前後已有十餘天的光景。儘管血液中有一個「危險」,四個「偏高」與四個「偏低」但我並沒有把它看在眼裡、放在心上,更沒有聞癌色變的焦慮感。然而,經過多日的反覆思考,即使我自己的生命不重要,卻不能不為九十高壽的老母親著想。想起母親一生勞心勞力,跟隨父親上山下海,復又把我們兄弟姊妹拉拔長大,我怎麼忍心再看到她老人家為子女的健康而擔憂。這似乎也是我決定赴台進一步檢查的最大原因。
當我臨赴機場報到前,不得不先以電話向居住於鄉下老家的母親稟告。母親知道我鮮少出遠門,急促地問我赴台的原委,我順口應了一聲:去走走。然而,思維慎密又敏捷的母親,豈會輕易地相信我的話。經她老人家再三地詢問,我只好據實稟告:到台灣檢查身體。而說後,內心卻湧現出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不自禁地紅了眼眶。母親隨即關心地問我什麼地方不舒服,我說沒有,只是一般的健康檢查。聽我如此的回覆,她始未再追問下去。誠然,我已過耳順之年,距離古稀亦不遠,更是五個孫子的阿公,但在她老人家心目中,則依然如襁褓中的孩子,是她「心肝命命」的「戇囝仔」。天下父母心啊,怎不教人悽然淚下!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