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蘭
這是對亡靈們的再一次回向。
張春白已把他們當成一群活死人。他必須這麼看待,才能遮掩受挫的侮辱。打開的報紙上,陳列一連串得獎名單。沒有他。他比去年進步一點點。去年以前,他不知得獎者早在名單公佈前一個月收到通知,還眼巴巴熬到揭曉當天,顫抖地打開報紙,神聖地、激情地。
朋友撥電話跟他說,快看評審記錄,某評審從頭到尾力挺一篇旅遊散文,壓根兒不理會其他人意見。朋友氣急敗壞地說,快看得獎者是誰。他知道朋友為何激動,那是評審的學生。小他一屆的學妹。比他多了一頭烏溜溜長髮、一雙大眼睛,一個從根本上就與他相異的學妹。沒天理!張春白想起學妹曾把稿子給他看,他說,寫得不錯,真的很好,但參加報社比賽,要得獎除非有十足的運氣。
他提到「運氣」兩字時,想起多年前一小說家以中了「統一發票第一特獎」形容某迅速崛起的美貌女作家。他當時傻傻地笑,跟學妹提到「運氣」時也笑得傻,前一種傻,是笑作家的無稽之談,後一種傻,是學妹真的長得美,他更發現,隨著閱讀那篇旅遊文章,他進入學妹心裡、甚至是生理。
文學獎揭曉的這一刻,是學妹進入他心裡。美美的學妹裡,卻有個男人在裡頭。且是如此明目張膽地、在數百萬份報紙上,進入她。他依稀看見電影哈利波特上那些會動的相片,評審就在報紙上,數百萬次地、數百萬次地進入。一周後,他的怒火仍沒消,在社團送舊會上,攻擊男性當家的媒體,充滿扭曲的、變態的,自以為抵銷男性霸權論述的作法,其實是對女性的施捨。這種施捨式的平衡心態並不能哄抬女性,只讓男性霸權更畸形,同時也──他喘了一口氣說,同時也、扼殺了對文學有熱情、有興趣的、男性、年輕、創作族群。
張春白講完,喉頭激烈收縮,有志文學的某些學弟想起文藝路坎坷,黯然神傷;有的不以為然,打定主意要挺過一切磨難;女生多低頭不語,有的認為才華第一,絕不依靠男人,有的暗暗心喜,慶幸擁有這張骨架、這副肉身。
林宜芬就是竊喜的人之一。林營宜不是個好名字,她的筆名叫「藍蘭」。有點言情,但也有想像力。藍蘭第一次出現在印刷品上是在救國團體系的青年世紀。她那時還是個國中生,寫了篇初經的文章。很多人討論這篇文章。女同學說,寫得真貼心,藍蘭是個很女人味的女孩。男同學則視覺繁麗,嗅覺芬芳,看見有鮮血流出一座模糊花園,居然越說臉越紅、氣越喘。沒有人知道藍蘭就是林營宜。藍蘭接續出現在幼獅文藝、明道文藝、聯合文學跟各家報紙。發表在幼獅文藝時,藍蘭後頭附註著東吳大學字樣,才說出藍蘭還是個大學生這祕密。然而,還是沒有人知道藍蘭就是林營宜。
藍蘭除在平面媒體吃香,也憑藉虛構的美麗名字跟精彩文章盛行網路。她答覆網友的方式都簡短、冷靜。凝鍊斷句、淡淡文字,慢慢擴大藍蘭這兩個字的想像。面對網友熱情邀約、火燙文字,她迎接、面對,仍一貫清冷。一網友在火燙的熱念被翠冰澆落時,腦裡忽然閃過「小龍女」這名字。他併起小龍女跟藍蘭,這象徵是一致的。有人想起尼可基嫚、蘇菲瑪索或黛咪摩爾等,她已在網友私自的、各自的想像中分身萬千。
林營宜,是的,在這場送舊茶會上,她只能是林營宜。她聽完學長激動言論,打定主意得善用這副女體。不,她早交給藍蘭去使用了。
除了網友熱情回應,報社、雜誌也轉交許多愛慕信函,出版社也早盯上這名就學中的才女作家。林營宜盤算,既然讀者可以愛慕一個名字,不如做得徹底,真的讓他們去愛戀一個名字吧!網友、讀者甚至是許多前輩作家、媒體,逐漸釋出關懷時,她索性讓一個交情好的同學去扮演她的名字。她使用李清的地址、身分證字號申報稿費,如預料的,真有厲害的讀者不知使了什麼方法,要到李清的地址,直接寄信給她。李清剛開始會轉交那些信件,有一天,卻忍不住偷偷拆了它們,來信有文雅多情的,有影印下藍蘭發表的文章,畫出情慾書寫的篇幅,挑明地說藍蘭是他性幻想對象。李清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她不懂,男人怎能憑藉一個名字杜撰起他們的情慾來?她想告訴李營宜這荒唐事,但想到偷拆信這事怎能告訴她呢?
李清決定不再偷拆信,卻總忍不住。幸好,林營宜也不太在意,全心寫作、發表,信件少了、多了,從不當一回事,李清樂得天天讀信。她越讀,越覺得自己就是藍蘭。
第二年九月,李清接到一通電話,男人說,他要找藍蘭,李清想也不想就說,我就是。男人沒說他是誰,只苦笑地說,她瞞得他們好苦,他們以前總在猜學校裡,到底那一個人才是藍蘭。記不記得,我們還曾經在社辦熱烈討論,那時你也在,但你竟然無動於衷。李清不清楚怎麼一回事?男人說,學妹,你得獎了。李清宛如觸電,顫抖地說,你說什麼,我得獎了?男人接著說,我有一個朋友負責記錄文學獎,他的內線消息,錯不了。
李清像忽然換了個靈魂,鎮靜下來。男人這才說,他是張春白,他朋友偷偷要到她的資料。這麼說,李營宜還不知道?李清心裡想。電話掛了不久,果然,通報電話就來了,請她寄簡介跟照片。她寄出「藍蘭」的照片。她的照片。
李營宜直到揭曉當天,才知道自己得獎,雖然上頭印著李清。她初時得意,細想卻覺得不對勁。她沒有寄給報社照片,李清的照片從何而來?她問李清,李清支吾其詞,後來索性不接電話。李營宜嚎啕大叫,我才是藍蘭呀!
她撥電話向報社抗議,卻沒人理會。跑到李清家,李清連門都不願開。李營宜慌了,她想到,李清的確已經當了好久的藍蘭,任何人,都可以輕易變成藍蘭。她深呼吸,寫作久了,思慮畢竟敏捷許多,她想到的方法是到頒獎會場公開謎底。頒獎當天,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帶著足以證明她身份的手寫稿、發表的剪報、投遞獎項的影印備份跟掛號郵寄證明。
前幾天,有關藍蘭將在文學獎公開受獎的討論非常熱烈。被瞞了許久的網友、讀者終於能夠一睹藍蘭,終於能把這美麗的名字跟一張美麗的臉蛋、窈窕的身材印在一起。當然有人憂慮,藍蘭隱匿多年,說不准有見不得人的理由。但又有人說,藍蘭畢竟決定站出來了。這些討論竟是最好的化妝術了,李營宜出門前,腦裡想了一遍,頓覺自信十足。她穿上漂亮的洋裝,把頭髮洗得又淨又亮,在腋窩、手腕噴灑香水,在鏡子前繞了三圈後才滿意地出門。
會場擠,藍蘭多年來在網路、報紙,以其神秘感豢養的許多讀者通通出現了。有記者說,這簡直跟明星簽名會沒兩樣。
李營宜挨著人牆擠,心裡說,別急、別急,她這就來了。面對眾多擁戴她的人,她感激且欣慰。這些人原先早就存在她的內心深處,被她一字一句的文學呼喚,終於擱下了蜷居在電腦房裡的冷漠,以及人一生下就必定會有的疏離跟孤寂,一起來到這裡取暖。藍蘭依稀看見這些不相干的人跟人之間,卻緊繫著她寫的字。那些字們,忽然成為一條線,串起這些人。藍蘭感動莫名。李營宜這麼想時,才又突然想到她還不是藍蘭,她來到這裡,希望藉助公眾力量跟證據,變身為真正的藍蘭。李營宜想到一個人居然得如此費神,去證明早已屬於她的東西,不由得洒然而笑。
李營宜在納悶跟雀躍中,擠過一個一個她熟識的讀者或網友。她被粗魯的觀眾撞到手肘,資料掉了一地。還碰了下巴,差些咬到舌頭。撞著她的人粗略地看了她一眼,隨口說聲對不起,一貫地抬頭,看著前面。李營宜不在意,這些人像她的子民,她也即將屬於他們。奇怪的是,資料掉了些在地上,她的子民們卻沒有幫她撿拾。順著他們的眺望方向,一踮腳,便看見李清站在受獎席,準備上台領獎。李營宜急忙趕到前頭,看見李清,遠遠地就說,李清,告訴他們,誰才是藍蘭。她的聲音雖被吵鬧的聲音遮掩,走近的人卻也聽見,狐疑但看看她,又轉頭,以熱烈眼神投向李清。
李清忘記自己這一刻正在扮演「藍蘭」,看見李營宜,忽然很想說,拜託拜託,別又穿這件洋裝,你看看,你這肥肥大大的屁股跟一頭鴨子有什麼差別。是現場雜鬧的氣氛提醒了李清,她才要開口,便知道自己是藍蘭。她悲傷地看了看李營宜,依稀看見一隻不合時宜的鴨子,在人潮裡搖搖擺擺。她看見李營宜揪住一個報社工作人員,卻絲毫不以為意。主編也被李營宜喚過去,講沒幾句話,就苦笑地擺擺手。李清悄悄瞄著,絕不正眼看。
該上台了,主編甩下李營宜,走近藍蘭,提醒她。藍蘭踏上台階,這是簽名會嗎?甚至比簽名會更盛大,而接近膜拜了。才踏上台階第一步,藍蘭身上有光,有一層藍藍的、蘭蘭的光。這一步,像踏在月球,不同的是,人們不需守著黑白電視看,從後頭射來的光束先是把傳說中的藍蘭擬人化,再把她神聖化。擠在最前頭的人原先張大嘴巴喧嘩,見著藍蘭踏上第二個台階時,便忘了叫喊,只瞪著老大的眼睛瞧著。這一刻,靜默似是神聖了。靜默,從前頭逐續蔓延到後面,最後頭的幾個人,還納悶這熱鬧的場子何以突然寂靜,不明所以地探看,才見著藍蘭,便也凝固了。一律地,張大嘴,口乾舌燥。這神聖的靜默中,自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其中穿梭、蔓延,於是便需要一股力量把這股沒來由的感動發洩出來,不知誰先輕輕說出「藍蘭」,然後,被聽見了,沒錯,他們不都是為了藍蘭而來的嗎?現場唱起「藍蘭、藍蘭」的歡呼。
主編笑得合不攏嘴。這是他主辦過最成功的頒獎典禮,過後很多天,還有電視台來採訪他。他說,不能洩漏藍蘭通訊。她是位才女,只是恰恰得了美貌,大家應該把焦點放在她的作品。
李營宜臉色慘白地望著台上。李清著白長裙、白靴,戴一條珍珠項鍊,燈光下,她細長、圓潤的胳臂映得像一塊玉一樣。她輕輕笑。就算間隔幾十公尺,仍能看見她眼底閃爍的笑意。這像一場選美。李營宜像掉了公主的玻璃鞋,光著骯髒的腳,不知該怎麼辦。她聽到有人叫她。她聽到有人一遍遍叫著李營宜,在喧嘩欲裂的藍蘭聲浪裡,終於有人叫喚著李營宜。像在黑暗裡瞧見希望,她回過神來,認出眼前這張臉是張春白。張春白說,你也來恭禧李清嗎,想不到居然被她瞞這麼久?李營宜開口說,不是那樣的,我、我才是──
她沒說完。張春白跟著那群盲從的人,高聲大喊「藍蘭、藍蘭」。她想張春白曾說過的男性當家、女人出頭的激烈言論。她又看了李清一眼,才明白女人跟女人之間至少存在著美、醜,以及合乎藍蘭這名字跟不合乎這名字的差別。
李營宜半暈半眩走出會場。她牙根咬得緊緊,她發誓,要用她的筆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