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過去，因為忙著為陽泰歌廳寫相聲段子，忘卻菊花的事。中秋前夕，台北街頭出售中秋月餅時，收到石菊花的來信。原以為她咆哮憤怒，大發脾氣，卻想不到她還溫和，彷彿過去從未發生任何誤會與隔膜。
　彥子：
　　　若是當年我不為你買船票，你留在石寨，等待投考鐵路學院，你從五等站長熬到二等或一等站長，如今已退休住在鐵路附近的城鎮，頤養天年，含飴弄孫，我也會伴隨你的身邊，無牽無掛了。我的中風已痊癒，只是時常掛念著你。你家電話，老是打不通，可否將你手機號碼告訴我，我有事情還得向你匯報，咱倆不能斷了聯繫呀！
　　　有一件事，思前想後，必須告訴你，去年冬天我在煙台出了車禍，右腿骨折斷，現在要以柺杖才能走路。因此，請你別再出那些酸溜溜鬼主意，約我七月初七情人節，去爬石寨望海台了！說實話，俺已經爬不動了，拄著柺杖上山約會，讓鄉親鄰居得知會笑掉大牙。閻王爺聽了會生氣的。彥子，下一輩子咱倆再在望海台約會吧！
　　　　 　　　　　　　　　　　　　　　　　 菊花　九月二十日
　　菊花的信，讓我傷心難過。眼看中秋節將至，我到附近一家銀行，給她匯上五百元美鈔過節。
　　中秋節晚上，夜空如海，沒有一片浮雲，那一輪明月初現，真是難得的美景。我慫恿余敏穿上毛衣，外披短大衣，一起到碧潭欣賞月色。坐在山坡茶亭，喝著芬香的包種茶，嗑著瓜子，聊起菊花，余敏浩歎地說：「她的命運也夠可憐的。」
　　我暗想：余敏自幼失去母愛，為了愛情，和父親斷絕了關係，到了中年卻患了膠原病。她的命運何嘗幸福？嫁給一個在戰亂中失學的高中畢業生，在博士滿街走、碩士多如狗的台北市，咱這種人怎麼抬起頭來？我握住余敏冰涼的瘦手，懇摯地說：「妳嫁給我，委屈妳了！」
　　「神經病！」她抽出手，端起茶杯，喝茶。
　　「菊花若是知道我靠寫相聲為業，一定會笑。」
　　「笑啥？咱兒子是養鹿專家，農業專科學校教師，女兒是美國大學助理教授，有啥自卑的？別忘了，彥子，你寫相聲，是人類靈魂工程師。」余敏愈說愈亢奮，語驚四座，讓我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相聲最早分「暗相聲」、「明相聲」，前者如《五子鬧學》、《醉鬼搬家》，演員躲在帳內表演，摹仿各種聲音，折掉帳子則為「明相聲」。
　　我望著那一輪明月，湧想起近百年來，無數的曲藝工作者，挨打受氣，吃的豬狗食，出的牛馬力，他們是供給達官貴人娛樂的工具，怎是啥靈魂工程師？
　　清光緒二十年，慈禧太后六十壽辰。十月十日那天，她命北京城各行各業攤販，集中頤和園宮門外，開設臨時攤位，供她一人觀賞。並且指定被她封的「八大怪」藝人，拿出絕活，供她娛樂。所謂八大怪，即窮不怕朱紹文（說相聲的），妙妙高（學各種唱腔），絃子李（一人班），趙瘸子（盤槓子的），傻王（大力士），萬人迷（即李德錫之父，學唱二簧梆子的），胡胡周（學唱梆子的），楞李三（耍八大棰的）。那日，慈禧太后樂得前仰後合，每個藝人賞了二兩銀子，算是藝人最幸運的報酬了。
　　余敏想起女兒，談起她曾表示輕視「寫相聲」的往事。我當時非常生氣，但仔細一想，台灣的官僚政客何嘗看得起演戲的、唱歌的、變魔術的？可是話又說回來，咱們的廣大青年，為了混文憑埋首搜集資料寫論文，試問誰看過幾篇論文？
　　彥子，蘭兒今天晚上過中秋，她吃到月餅麼？
舊金山華人街的廣東月餅，比台北還多。她愛吃伍仁月餅，為了減肥，可能只吃半個。
　　回去吧。宜蘭來電話找咱倆，怎麼辦？
　　別想這麼多。蘇東坡說得真妙，「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妳只管自己吧！美國的孩子，到了二十歲就脫離家庭，獨立謀生。想一想，這種做法是正確的。
　　夜涼如水，我擔心余敏受到風寒，她是毫無免疫力的。便提議早些回去，給宜蘭孫女李彤打電話。她原想再坐一會兒，聽了我的話，趕緊打道回府。剛進客廳，桌上電話鈴聲響起。
喂！小彤呀。奶奶剛才去碧潭喝茶賞月了。沒有划船……妳媽不叫妳去冬山河，好壞。下次奶奶帶妳去……吃的啥餡月餅？核仁棗泥餡，真好吃呀。拜拜。
余敏掛上電話，走進臥室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