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摩登
二○○九年六月,距離上海世界博覽會三百一十天整,我來到這十里洋場的中國第一大城市,為了追索七十餘年以前郁達夫的足跡。
落腳的東亞飯店位於最繁華的南京東路步行街上,是先施百貨公司的一部份,過街就是三十年代上海四大百貨公司之一的永安公司,數步之遙則為第一百貨和新世界,還有鴻翔綢緞莊。人民公園也只有幾分鐘步程,週邊匯聚了上海大劇院、上海博物館、上海市人民政府、林立的商業大樓,把上海的天際線高高聳起。地鐵一號、二號、八號也在這裡交會,任何時間,地鐵都擠滿了人潮,洪水一般,把我這孤單的旅人捲進浪頭,淹沒在這超過一千萬人,曾經是東亞最摩登的都市裡。地鐵是上海的血管,四通八達,輸送著城市巨獸的養分。
開埠以來,上海不知搬演了多少故事,不知多少作家一回回地寫著這些故事。上海是機會之邦,各地的中國人在每一個年代湧進這城市淘金礦,尋求揚名立萬。中國人來,外國人也來,三十年代的上海,租借地裡不僅有英、法、日、德等強權,連猶太人都不少見。而尋常的酒吧裡,總也有那麼一、兩位白俄女子,自稱是落難的舊俄公主,她們伴舞,但賣藝也賣身,那是她們落難後的生存之道。這些人,他們的故事還會少嗎?陳丹燕在《上海的風花雪月》裡描述了不少,但故事是完不了的,而且還繼續上演著,我寄住飯店的緊鄰,就堂皇地以「上海故事」為名開起了時裝店來,門外車如流水馬如龍,欲望高漲,賣身的白俄公主也許不在,但今天的上海人,在資本主義的市場裡,人人身上總有些可賣的東西,才能在黃埔灘頭立足。機會是有的,但成名的總是少數,張愛玲是怎麼說的?成名要趁早,不是嗎。
所以上海到處是名人的足跡,以民國人物來說,就有孫中山、宋慶齡、宋美齡、張學良與趙四小姐、蔣介石父子、毛澤東、江青等住過上海;上海也是人文薈萃之地,自然少不了知名作家,魯迅與許廣平,徐志摩與陸小曼、郁達夫和王映霞、沈從文和張兆和、蕭軍和蕭紅、胡蘭成和張愛玲,他們或者在這裡相識戀愛,或者在這裡生離死別,上海大都留有他們的故居,供後來者如我憑弔一番,想像一番。但尋幽訪古的人恐怕要失望了,張愛玲認識胡蘭成時的住所,今天已成了一棟平常公寓,只有那51號的信箱,依稀是當年的景況,而白先勇上海時期養病的寓所,已成越友餐廳,難再窺見昔日風華。
和平飯店倒是還有往日氣派,儘管浦東高樓鵲起,光鮮亮麗,這棟綠色銅皮瓦楞裝飾的花崗岩大樓,一直是上海人心目中最好的飯店,芝加哥學派的哥德式建築,上世紀二十年代新起之際,是外灘最早的大樓,是英國猶太人沙遜在上海發了財,蓋下了當時的遠東第一大樓。樓成之後,不知多少名人曾在此下榻或宴飲,美國馬歇爾將軍、司徒雷登大使、卓別林、英國蕭伯納,更不要說國內名媛如宋慶齡之屬了。快一百年了,和平飯店仍然夜夜笙歌,只是當初孕育它的主人早已靜靜躺在上海虹橋外國人墓園的一角。歲月流溝,歷史留下來的都是人所無法帶走的。
還有百樂門聽說也重新開張了,只是我不擅上海人的狐步舞,便沒有尋訪的雅興,百樂門的洗手間被白先勇在〈金大班的最後一夜〉裡形容成比台北舞廳的舞池都來得大,氣象當是不凡。交際舞在1843年左右傳到上海,租界時代風行一時,在日本佔領時期達到顛峰,張愛玲新出土的作品《小團圓》寫自己的母親,也是擅於交際跳舞的時髦女子,她們的年代,不正是上海狐步風華正盛的時期嗎?那個年代,上海舞廳從業人員少說兩千人,其中正不乏流落中國的白俄女子。中共建國後,舞廳被視為不健康場所,生意一落千丈。至於改革開放以來,上海比西方帝國主義更走資,那當然是另一番故事了。上海狐步舞畢竟迷人,連學者李歐梵都將它寫了一回,視為眼中的上海摩登。
上海故事還要靠著文人的筆代代相傳,所以從沈從文以下,劉吶鷗、施蟄存等人的新感覺派、張愛玲、茹志娟、王安憶等人的小說,共同構成了近代文學史上的海派作家。這些作品中,我以為王安憶《長恨歌》的王琦瑤是上海故事的典型人物,一個選美出身的平凡女子,在欲望流動的城市裡舖寫了自己一生的愛情故事,也成就了上海的摩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