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裡，一直有個聲音。有個聲音。那聲音，唆使他笑。
灰茫茫的淡水河邊，月亮濛濛圓，張錦華臀部倚著轎車，拍咑一聲打燃香菸。抽送呀抽送，菸，跟這一大片茫茫的景色都吸進他的身體。再過去是領事館咖啡廳，再過去是人潮聚集的淡水老街；再過去，是朦朧的一個故事，他幾乎記不起來，或故意遺忘的一個故事。
女人問他幹嘛？他說沒幹嘛，只是咀嚼著菸味。
張錦華喜歡這個女人，不多話，沈靜。他們一起從松江路，經北投、關渡到淡水，他們幾乎沒說話。可不說話的女人，卻把話，用肢體說盡了，剛開始隔著衣物，後來索性打開拉鍊。反正，沒人看見、沒人說話。她專心把玩，彷彿那是他們唯一的語言。
張錦華那晚回到女人家住處。他很少這麼做。他那天特別需要女人的臂膀。
他沒忘了隔天還要上班，威風凜凜的大樓警衛毫不苟且地檢驗他的證件再予以放行，西裝筆挺的官員一位位神情肅穆地走進挑高的大廳，空氣中，一股股髮油跟長年累積在此的莊嚴氣息混合後，在透明燈罩跟配槍刺刀間徘徊。大紅色牆上，懸掛領袖玉照，綻放出美好天光的窗，像剛剛掛上，新鮮而明透。他走過，頓覺這一切都美好而和諧，導致他必須用上類似憋尿的力道，才能忍住一直想偷偷笑開的念頭。
大大一張辦公桌，在好大好大一間獨立辦公室裡。很多的盆栽開著一朵朵黃的紅的紫的花，卻還排不滿他的辦公室。桌上疊著綠的紅的黃的標示各種緊急內涵的公文卷宗。很多留言紙條貼著他的桌面，那些立委飯局、政府邀宴、剪綵觀禮、書籍推薦、公司行號老董老總的名片。他搖搖頭，神情卻滿意。
閱公文，政黨即將退出電視台、拉拉山用了個「桃色交易」廣招促銷水蜜桃、金門抗議醫療設備不足、新版身分證即將全面開辦……關於生的、死的大事都集中在這張桌面上，他雖不足以裁示，但這一刻，它們的的確確都蜷臥在這上頭。這姿態，像極了兩千萬──兩千三百萬人民都蜷縮在這裡，像一枚枚繭，等他裁開。
秘書不美，還好不美，跟她便只有公事往來，才能維持矜持距離。她說，長官有事找他。他整整領帶，梳了梳髮。長官的辦公室又大上許多，盆栽、骨董、字畫、元首掛像等，也掛不滿他的牆壁。他說，替他出差一下，一個鄉親，姓林的，開了個公司，小公司，請他回鄉參加廠房落成。張錦華正待說些什麼，長官說，鄉親是他國小同學，選舉時出了不少力。張錦華忐忑地接下指示，請秘書聯絡好派車。
地點在峨眉，一個靠山小鎮。長官為了沒法親自去，特地撥電話跟老同學說，老同學顯得失望，但接到他親打的電話，喊著一聲一聲老同學，也就釋懷。那通電話讓張錦華獲得熱烈歡迎。張錦華在車內盤算著，若要他致詞該怎麼辦？峨眉有那些特色來著？他回味多次跟隨長官下鄉，長官的臺灣國語很有人情味，得學一學。
他遙遙看見長官的老同學就放下心，一個肥胖、和藹的壯年人，他親自開門，眼睛瞇成一線，手掌又厚又暖。林董看見張錦華，仍不禁要為老同學派來這麼一個毛頭小子而皺眉。他們交換名片，林董覺得這名字雖眼生，頭銜卻驚人。有人跟林董咬耳朵，林董恍然大悟，直點頭，跟張錦華又握了一次手。林董再看張錦華，看進他眼裡，看到別處的另一個人。張錦華倒鎮靜。他有個當大官的叔叔不是祕密，他才是他叔叔的祕密。
午宴時，林董帶領公司幹部敬酒。幹部裡頭有一個人睜大眼，打量他。
他不知道那是誰，怎會這般看他。張錦華接過那個人的名片，才知那是大學同學。張錦華鎮靜自若，他看著同學的名字，也看到別處的另一個人，不是他叔叔，卻是他自己。那個自己，大約二十、十八。那個自己，猥猥瑣瑣站在淡水河邊，隔壁，一群同學熱烈談話。林董說，小巫是本公司最年輕的經理，你們年紀接近，可多聊聊啊。有人插嘴說，他們雖是「六年級生」，可也都發得很。巫經理沒有認老同學的意思，一敬酒，就離去，飯席上，只冷冷打量。
那眼神激怒他。張錦華在心裡說，幹，抹你是要按怎？離去時，他故意跟小巫握手，小巫嚇了一跳。他聽見那聲音，聽見淡水河邊同學的熱情喧嘩。那喧嘩有海濤聲當背景，顯得厚實。海濤聲是海濤聲、喧嘩是喧嘩，獨立、但又合而為一。只有在圍聚起來的人潮外，在被自己的寂寞完全包裹後，才能分辨出那兩種聲音。
回程，張錦華想起小巫受驚的模樣，很安慰地沈沈睡去。
晚上，應酬完某立委的飯局後，他又去找那個女人。不多話的女人給他一種安全感。
他想起大學時跟酒女廝混的事，後來不幸染病，看診醫師就是巫經理的哥哥。事情傳開，他的人際關係就被逼絕了。如今想起，卻懷疑那到底是真是假？那無疑是個故事，離他很久很遠的一個故事。那裡，早不腐爛，且繁花似錦。
隔天，還是要上班，早識得他是何許人的警衛仍煞有其事地檢驗證件，滿園的柏樹順時鐘排開，像要蔓延，進入永恆的時光中。黑頭轎車旁站著三五名隨扈宛如親王護衛，滿天白雲襯著深邃悠藍的天空一如漢唐盛世。踏上一個一個台階，踏上踏上，在宛如踏不完的一路後，有一疊一疊卷宗。他打開來，看見一個雖小的、縮小的自己，西裝筆挺、皮鞋晶亮，朝他，做出邀舞姿態。他嘴唇咧開，拿筆，勾畫擬辦意見，簽名。
張錦華批示公文累了，抬頭看窗；窗，還像是剛剛掛上去的，窗外，有一個好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