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花崗岩﹐花崗岩再見﹗
日昨,我獨自躑躅在夏興村後、太武山支脈的花崗岩下,不經意間,蹣跚的腳步已跨入花崗石醫院的廣場,只見幾塊廢棄的桌椅零亂地放置在大門旁,經過長期的風吹、雨打、太陽曬,多數已呈腐蝕的狀態,週遭的雜草叢生,林木殘枝敗葉灑落滿地,坑道鐵門深鎖,昔日求診的人潮已不復在,取而代之的是它的冷漠和孤寂,真叫人感慨萬千啊!
想當年,我國軍官兵以無畏無懼的戰鬥精神,堅強的意志力,和巧奪天工的縝密設計,並以集體的智慧,克難的技術,加上必成的信念,由忠誠部隊、虎軍部隊與班超部隊負責施工,經過二年的時間,將山崗開鑿成一個大洞,洞中有九條縱橫交錯的通道,分別設置醫療區、行政業務區、官兵生活區……等,為戰地軍民提供完善的醫療服務。而我有幸曾在這個「神奇雄偉,舉世聞名」的花崗岩洞內,度過八個春夏和秋冬,每天都懷著一顆悲天憫人之心,穿梭在縱橫的坑道裡,摸著滲著水氣的冰冷石壁,關懷病患、尊重生命,為軍中袍澤、為鄉親父老,提供完善的醫療服務。
然而光陰如梭,歲月似流水,轉眼間,離開軍職即將邁入第十個年頭了。此時盤旋在我腦海裡的,彷彿是那歷歷在目的往事,它猶如孕育我成長的母親,讓我心中盈滿著母愛的馨香。儘管多數的同僚都是匆匆的過客,就彷若是大海中的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更像是退潮的海水,一泓泓地流向它的深邃處,縱使有在礁石上拍打出美麗的浪花,在海灘上留下難得的回憶,卻也只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的過眼雲煙,而又有多少人能夠記住它曾經擁有的風華?多少瀕臨死亡的生命因而重生?即使無情的人們把它遺忘,然它似乎也不在意,依然無怨無悔地守護著這塊土地的子民。因此,一顆恆久不變的感恩之心長存我心中,只因為我與這個島嶼,有著血濃於水,以及密不可分的臍帶關係!
想起爾時,每天迎著晨曦,走過兩旁木麻黃扶疏的綠色長廊,獨自佇立在夏興三角公園的涼亭,看著遠山濛濛的雲霧,就像那羞答答的少女,披著一層輕盈的薄紗,散發出一股脫俗迷人的風韻;回首遠眺遼闊無垠的大海,有時靜默如鏡,有時波濤洶湧,當朝陽映照著碧藍的海面,更反射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而海天共色,漁舟帆影,似近非近、似遠非遠,讓這花崗岩下的清晨美景,格外地生動。
緩步走上花崗石醫院的步道,就像是走在雲端一般,迎面清風幾許,草叢裡、樹林間的蟲鳴鳥叫,隱約地勾勒出一幅渾然天成的自然景致,讓我的精神隨之一振,懷著愉悅之心,走進那充滿著藥水味的醫院,我勢將以自己所學,為同儕與島民略盡一份綿薄心力,它也是我當年選擇醫務工作的初衷。這座被譽為世界首座深藏於花崗岩內的醫院,人們也將親身去體驗它盎然的生氣,感受生命的絢麗,品味它的宏偉與溫馨!
每每,當救護車的鳴叫聲由遠至近,劃破了院區的寧靜,醫護人員打開車門的剎那間,病患的哀嚎聲,伴隨著家人焦急失控的情緒,聲聲地激盪著我的心扉。即使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經的過程,但多少個清晨、多少個黃昏、多少個寒風刺骨的夜晚,脆弱的生命在與時間搏鬥時,我雖然非常的疲累,則未曾倦怠過,用手拭去額頭的汗水,心想的是盡心盡力搶救游移在死亡邊緣的鄉親。然而,外島專科醫師的不足,各項醫療資源的缺乏,迫使許多病患必須後送台灣做進一步地診治,往往在急診室、在加護病房、在手術房外,見到的是焦急的病患家屬,他們的內心是極度的掙扎和百般的無奈,倘若不後送台灣大醫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在這座世人引以為傲的花崗岩洞內等死,後送或許還有些許存活的機會,客死異鄉的機率亦相對地的提高。曾經,我親眼目睹無辜的鄉親,以及在這個島嶼服役的年輕戰士,因白茫茫的濃霧瀰漫著浯鄉的天空,不良的視線致使飛機無法正常降落,故此延誤送醫而失去寶貴的生命。島民何辜?年輕的戰士何辜?這對承辦後送業務的我,是一個又一個沉重的打擊,經常地,激動的情緒久久無法平復,必須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適,始能慢慢地走出它的陰霾。
隨著兩岸軍事對峙的和緩,金門已不再是戰地,實施三十六年的戰地政務亦宣告終止,「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最終目標,也隨著歷史的洪流沉沒在金廈海域。當駐軍逐步地裁撤時,「戰地司令官」的職稱亦由「防衛司令」取代,島民莫不慶幸太平的日子即將到來。於是,軍機不再擔負民眾病患後送的任務,後改為每週二、五例行後送病患,再加入德安航空的直昇機緊急後送病患。然而,德安航空的直昇機並非常駐浯島,遇有病患後送,仍須專案申請,當第一次申請直昇機到金門接病患時,恰巧,也是妻子即將臨盆的時刻,我奔馳於縣立醫院與花崗石醫院病房,額上的汗珠與眼眶裡的淚水交織在一起。於私,我必須善盡為人夫者之責,陪伴在愛妻身旁,讓她無憂無慮在產房裡,平平安安地為我們這個人丁單薄的家族,再添上一名新成員。於公,雖然病患是不相識的老翁,但他亦有家庭、有子女,同樣是生命,我有職責亦有義務協助他赴台北榮總做進一步地診治,倘若延誤而讓他失去寶貴的生命,勢必造成一個美滿家庭的破碎,以及我終生的遺憾。即使我知道公私必須分明這個簡單的道理,但兩者均為燃眉之急,我該如何來取捨,幸好,身為軍眷的愛妻,她美麗、賢慧、識大體,囑我以公務為重,她有勇氣獨自在產房裡,迎接另一個小生命的誕生。
德Χ航空的直昇機終於在千盼萬盼下,降落在尚義機場的停機坪上,替病患辦好轉院手續,協調行政部門派遣救護車,在瑞美商行員工用貨車載著大油桶,幫直昇機加滿油後,我們把與病魔作殊死戰的病患送上直昇機,讓他平安地抵達台灣接受診療是我的職責。然而,當機師發動引擎,螺旋槳快速地運轉時,機門似乎是發生了故障,不能自動地關閉,經過機械人員一番折騰和排解,才勉強關上,目送老舊的直昇機搖搖晃晃地爬上尚義上空的出海口,不僅為機上的病患捏一把冷汗,也同時為所有歷經砲火蹂躪過的苦難金門人感到悲哀,竟連小小的航空公司,也把島民與戍守在這塊土地上的戰士,當成次等公民來對待,以這種老舊的飛機來「服務」病患,倘使不加以改善,說不定下回搭乘的不是你、就是我,果若運氣欠佳,尚未抵達榮總,就已葬身海底,成為料羅灣裡的冤魂……。
經過數次的反映,德Χ航空終於在第二次申請病患後送時,飛來的是一架全新的直昇機,於是媒體獵取其升空的英姿,並大篇幅地加以報導,鄉親看到如此的新聞,莫不雀躍萬分,然而,它是政府照顧離島居民的德政嗎?顯然不是,鄉親冀望的是一個能與台灣地區相當的醫療環境,而不是想搭直昇機遨遊天際,因為他們繳交同樣的健保費,卻受到不一樣的醫療品質,這似乎也是島民心中永遠的痛,而那些官員和政客們,可曾聽到金門人誠摯的呼籲聲和無奈的抱怨聲?
如今,歲月遞嬗、物換星移,在一般人眼中似乎有船過水無痕之感,但凡走過的必留下痕跡,此時的花崗石醫院,就像是一個人老珠黃的棄婦,獨自關在那間冰冷的石洞裡,有誰會去關心她的死活呢?或許,就讓那無情的歲月,逐漸地把她風化,繼而地腐蝕她的身軀吧!誠然,因為她的存在,減輕了許多鄉親的病痛、也挽回了不少寶貴的性命。而此時,因時勢的變化,社會的變遷,「花崗石醫院」這個響亮的名號,已在金門這塊土地上消失,即使它已功成身退,卻是金門一頁極其重要的醫療史,當年的風采,依然會長存於島民的心中,以及在鄉親深深的記憶裡。
抬頭仰望巨巖重疊的太武山巒,當明日朝陽映照在這個世人引以為傲的岩洞時,或許,我們還可以找回它耀眼的過往,漫步在景色怡人的人行道上,看白雲簇擁著青山,輕霧在盈滿著綠意的山頭繚繞。屆時,我們將以思古幽深的情懷,踏著輕盈的腳步,走進那九條縱橫交錯的坑道,重溫它過往歲月帶給我們的歡悅,而長廊依舊幽靜深遠,石壁上鏤刻的文字,更見其歷史之價值,再一次的造訪,可以感受它不一樣的風采。再見花崗岩,然它依舊在浯鄉的太武山支脈靜默著,且請容我再說一聲:花崗岩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