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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懷想一個消逝的時代和一位值得敬仰的人

發布日期:
作者: 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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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四文學人物影像展」的開幕會場上,聆聽來自兩岸學者暢談五四運動對後世的傳承影響,以及因不同政治立場而各自演繹的態度與變遷。色彩繽紛的舞台布幕上,鮮橙、洋紅、嫩綠、海青的大底色,幾位熟知的文壇前輩以黑白對比剪影組合而成的布幕,遠遠超越之前對於五四紀念場合的嚴肅與沈重印象。這場文建會與台北市政府主辦的影像展,由「文訊雜誌」 與「台灣文學基金會」負責規劃佈展,封德屏總編輯邀我全程參與展場視覺及文宣設計。
為了炒熱這個逐漸被人們淡忘的題材,並冀望吸引新生代回顧、理解、進而思考五四文化精神的延伸意涵,我們決定朝向年輕、活潑的「新五四視覺印象」發展,所以有了如此鮮明、亮燦的色澤構成,活脫脫的展現在國家圖書館略顯老舊的會議廳。
坐在會議廳的最後排,遠觀整座寬敞的廳堂,聆聽主持人楊照先生與三位學者對談關於五四種種。有一刻,不自覺聯想起關於多年之前,當我還只是初出茅廬的小夥子,每回小心翼翼碰觸副刊完稿版面上斗大粗黑的「五四」的文章標題時,彷如正面對著一種極其神聖而龐大的氛圍與詭譎的莫名緊張和亢奮。那時代政治氣候仍緊肅,兩岸敏感對峙,我負責副刊美編工作,這一類碰觸敏感邊緣的議題,三、五天就會出現一回,又諸如「紅學」、「漢學」等等議題也不陌生。帶領著「人間副刊」同仁徹夜趕稿編輯的是高信疆總編輯。為此,我們經常在辦公室接獲來自警備總部的關心電話,但高先生通常安撫我們無須緊張,這些敏感事情讓他來應對處理就好……。
講台上台大教授柯慶明以傅斯年、毛子水、臺靜農教授為例,推崇他們一輩子不曾背離民主與科學,為了社會公義,自由地發展個人的大學精神,留給台大人豐厚深遠的精神資產與啟示。我再次聯想起久違的高先生,就某種層面而言,他不就紮紮實實地延續且積極地拓展了所謂的「五四精神」麼?新時代的五四人物,他肯定是我心中的不二人選。
五月六日傍晚,接獲時報系的老同事李濰美電話,告訴我高公於五日夜裡辭世的消息,雖然之前輾轉得知高公近期病況不佳的訊息,突來的噩耗,仍感覺黯然神傷。我們互相囑咐,誰有更新的後續消息,要相互通知。
五月十日和妻子聯袂出席在羅斯福路巷弄裡的教堂追思會,雖然沒有公開的訊息發佈,但所有敬仰、關心高公的友人、部屬都前來參加最後的追思會。陸續前來的人群把整座教堂三、四層樓的廳房都擠滿,追思會上沒能瞻仰到他的遺容,甚至連一幀照片都沒有,高公的低調,看來一直到生命最後一程都不曾改變。此去,著實宣告一個文藝鼎盛的風雲時代之結束,徹徹底底,一丁點跡痕都沒有留下。
夜裡,從工作的電腦硬碟裡搜尋關於高公的印象,2003年,歷史博物館鄉籍藝術前輩李錫奇大師「浮生十帖」個展會場上,和李炷烽縣長、高公、楊樹清兄的一張合影,高公的鬢髮微白,但意氣仍風發,已經許久未見,高公照例問我:「什麼時候也該你舉辦個展覽哪?我一直在等著你的作品發表呢。」上一回,我們是在金門家鄉參加「2002年金門詩酒文化節」的活動,身為地主,能在家鄉遇見久違的老長官自是興奮不已,我知道高公喜歡小酌,特別準備了金門高粱和貢糖讓他拎回台北,高公顯然也很開心,直說金門很美、風格獨特,而且暢飲高粱,真是不虛此行。
更早之前,高公初赴香港明報開疆闢土那時期,一回他返台北,邀集了劉開學長、李男兄和我,在他羅斯福路的書房,高公對於香港彼時的報紙生態頗不以為然,他交代我們分別以自己的想法,規畫設計出理想的報紙版面,從報頭、標題、字體、版面,如他一貫的主張:要具備文化質地、要夠氣派、要把台北的文化風貌引進香港……。想到後來台灣的報紙生態竟全面淪陷,腥羶狗血、物慾張揚,一種前所未見的濫觴文化,我猜想一向高舉文化大旗的高公一定感傷不已吧。
是在1968年夏天,經由插畫大師林崇漢先生的引薦,和高先生初次見面,滿懷亢奮的準備了一些畫作,應徵「人間副刊」美編一職。在此之前只聽聞高先生盛名,不曾晤面。和預期的一樣,他是一位讓人忍不住敬重的謙謙君子,即便只是面見像我這樣一位甫出校園的青澀小夥子,他仍慎重其事地邀了林大師陪座,約在忠孝東路大陸大樓的咖啡廳。出乎意料的是,高先生從頭到尾沒有要求看我的插畫作品,他很隨興地問了我對當前國內文學環境的看法,知道我在學校搞過校刊,他還要我談談對現代詩的了解 ……,後來他告訴我,如果只是需要一位美術編輯,隨意就可以找到,但是身為全國最重要的文學副刊版面,美編同時得具備文學涵養,他相信林大師的眼光,所以撥了時間面見我,要我往後好好發揮表現。
那時,我18歲,剛從復興美工畢業,一心嚮往從事與出版相關的設計行業。高先生讓我加入時報系,參與了人間副刊的美編職務,和林崇漢大師、周安托、駱紳、雨航、季季、張大春、王宣一等作家前輩,夜夜戰戰兢兢的為每一天的副刊費心努力。人間副刊作息日夜顛倒,工作時間漫長而緊張,但大夥都相處愉快,在艱苦中享受工作的樂趣,面對著每日清晨出刊的報紙,我們都與感榮焉。高公堅持,人間副刊不僅肩負文化大任,更應維繫第一大報的時效性,所以一直以來我們都是當晚編輯隔日的副刊,把副刊當成新聞版面經營,從不敢稍有怠惰。
高公幾乎煙不離手,加上林大師、雨航、季季等人,夜晚的人間辦公室永遠瀰漫著滿屋子煙霧,我們習慣在接聽電話時,順口就:「人間!你好!」有時對方稍微愣了一下:「你是人間!那我……」隨即會意過來,放聲大笑。我常常面對著視線不清的辦公室,想著這人間如此混濁,吸不吸菸其實也沒有太大差別了。興致來時,高公會在發完稿後口么喝大夥一起打「小蜜蜂」去,深夜熬戰到清晨才肯放大夥散去。
有一段時間,報社印製廠房屢次抗議,因為「人間副刊」的編輯作業經常超過發稿時限,影響到整個報紙出刊、派報的作業流程,印製廠堅持要我們遵照報社的規定,準時在晚間十二點前截稿,否則拒絕收稿,要「人間副刊」負開天窗之責。那是很嚴重的警告,關係到整個報紙體系的營運。我們硬著頭皮把訊息轉達給高公,他只冷冷的笑著回應:「開什麼玩笑,還是得把副刊弄好最重要,你們說是吧……?」我和駱爺也苦笑,心想反正最後的悲慘任務還是落在我們身上,駱爺是全責的執行主編,得扛全部重責大任,我是最末端的美術編輯,無從閃躲。
無論高公怎樣心血來潮,臨截稿前突來的抽換頭題文章,然後大夥就一陣兵荒馬亂,發排新稿、送排版檢字、三次校對、配圖、重新拆版、重新組稿,完全就一套全體總動員的激戰場面,當然最後的難以承受之重任,總是脫離不了悲慘之命運。我必須舉步維艱,戰戰兢兢地雙手捧著一整版補補貼貼才定稿的副刊完稿,連頭都不敢直視製版廠師傅,猛賠不是,通常師傅會先要我看看牆上的壁鐘,問我,現在幾點啦?現在來作什麼呀?一陣奚落之後,還得交代我要回報「高屎」,不得再有下次延誤,否則絕對不收稿……。
總是如此,一次次的趕在黎明乍現之前,定稿發稿,遲遲完成每一回緊張刺激、充滿挑戰的副刊版面,我知道,即便如製版廠的老師傅也深深了解,如果不是高公的魅力與風采,誰能夠如此不拘泥於既有的規則,甚至影響到一個巨大媒體的運作系統?
每日黃昏,拖著並不十分清楚的頭腦到報社上班,通常只要踏進「人間」,必然就瞬間完全清醒,踏進門大剌剌三個重要副刊版面就直挺挺的貼滿牆面,由不得有任何閃失與錯誤,否則這必然不會是一個好過的「人間一夜」。
那是一段緊湊、工作壓力十分沈重,但人人精神抖擻的美好年歲,年輕飽實、還有意氣昂揚的高公坐鎮,帶領著我們衝鋒陷陣,向緊峙禁忌的時代挑戰。儘管只是無足輕重的小小美編,不過能經歷過那一段風光的人間歲月,讓我一直引以為傲。畢竟能夠親身參與過光榮戰役,不是人人都有的機遇,更何況,我們還擁有一位神采飛揚、無堅不摧的風雲大將軍。
1969年夏天,我面臨海軍役期點召,即使滿心不捨,卻也莫可奈何,辭別「人間」之前,高先生告訴我,軍旅是男兒生命中的另一種體驗,值得經歷,也不應錯過。他特別交代駱爺一定要代我向報社辦理留職停薪案,待退伍後立刻歸隊。
在報社的資歷,讓我在三年的海軍役旅,有著極為順遂的際遇,被專案調任到台北大直海軍總司令部,安穩舒適地過著「海軍陸戰隊」般的生活,不用穿軍服、不用上船艦敲鐵鏽、也不必參與連隊的軍務,沒有武器,不用排班站崗,也無須早晚點,完全一介「死老百姓」的狀態--連部的弟兄都這樣稱呼我。我的工作是一個人負責掌理整個海軍總部各署、處及連部大大小的活動、會議的文宣佈置。儘管一年到頭總有不斷的會議、活動需要佈置,但我樂在其中,工作遊刃有餘。待嫻熟狀況之後,每週還能休個兩三天假。身處熟悉的台北城,順便就保持著與出版市場的接觸,仍不時接接雜誌社的插圖或者一些書稿設計案子,也替救國團的青年刊物設計完稿,為單調漫長的軍旅點綴沈悶,賺取外快,以應付台北生活的花費。
1972年五月,面臨退伍的最後一段日子,時間頗是難捱,眼看著連上晚報到的大專菜鳥兵,卻比我們先行退役,心裡頗不是滋味,才體會到學歷的差別待遇。那時有了準備參加聯考繼續升學的念頭,也抽空去補習班索取課程資料。卻在退伍前一週,接到時任時報出版公司總經理的高太太--柯元馨小姐,她轉達高先生的意思,如果我有意願回時報系復職,高先生希望我退伍就立即到報社報到。我一時亂了方寸,繼續求學是經過慎重考慮過的決定,可是重回充滿挑戰與豐厚待遇的時報系工作,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想到高先生重承諾如此,更讓我滿懷感激,不過是小小美編一職,居然在三年之後,他還記得這件人事案。我毅然決定重回職場,正式展開設計生涯。
那時,時報出版公司與人間副刊編輯部就一牆之隔,高公安排我擔任時報出版公司美術設計一職,也隨時可以支援副刊的美編工作,高公同時身跨兩邊,他大展身手,為人間副刊開啟一片壯闊澎湃的文化戰場,也為時報出版企劃推陳諸多經典書叢。其中尤以文化學術論著居多,這些書種未必在市場有太亮麗的銷售成績,但是高公自有他的堅持:「中國時報系資產豐厚,氣勢如虹,並不需要靠出版叢書來賺錢,但是時報出版公司所推出的每一冊好書就是對報社最好的回饋與成就,這些文化資產可以長久流傳,絕非眼前的商業利潤所能相提。」我一直記著他說這話時,神采奕奕的神情,感受一位出版人的風範與高度。
1989年,高先生伉儷離開時報系,那是令人感傷的時刻,我們目睹了報社經營體系的一些轉變,也經歷了人事變革的冷熱。高先生交代大部分同事,不必因為他的離開而感傷,要堅守崗位,把時報的精神發揮得更好。我繼續留在時報出版公司,也由美術設計爬升到美術主編。
同年秋天,和相識超過十年的復興美工同窗的妻子決定攜手步入禮堂,我們第一個想到的證婚人就是高公。之前,高公離開報社後,開創了「 上秦企業 」,並且推出了首波創業作品「當代中國造型象棋大系」,高公伉儷幾乎廣邀了當代藝術界的菁英,創作出各式各樣充滿藝術質感的立體棋子,最大的作品甚至須要一整個房間才能排列。當時的傳媒莫不競相報導,蔚為風潮。高公得知我的女友也從事原型雕塑,特別邀請我們為小朋友創作一組以動物為主題的卡通造型象棋,我則負責棋子配色、棋盤及外包裝設計,深得小朋友的喜愛。
高公得知我們的喜訊,專程和高太太登門造訪,他原本一口就答應當我們的證婚人。隔了數日,他又來電告訴我,他覺得這樣似乎不妥,應該邀請現任的老闆─時報出版公司張武順總經理主持婚禮才是,他說這是應有的禮貌,至於婚禮他一定會來參加。
最後一次和高先生碰面是在他的長公子的婚禮上,那時,我已經是擁有兩位念中學女兒的父親,看見高公以父親的身分,在婚禮上為兒子事業及婚姻的成就而喜悅,並慎重地獻上為人父的祝福。我這才驚覺年華飛逝,高公、高太太都已經華髮蒼白,而我們也不再年輕,那些抖擻昂揚的時代已經遠去。
每回翻閱報紙,每回想起我們經歷過的那些時代。那些何其細微、斟酌再三才得以定案的文字,一字一行都極其珍貴的副刊版面,卻開創出一個史無前例氣勢壯闊、風起雲湧的副刊時代和一位值得永遠懷想與追思的風雲人物。
附註
藝文界為了追悼這位開創風雲的文化推手,將於2009年8月9日(日) 下午2時30分,在台北市八德路一段一號,華山1914創意園區的A8烏梅酒廠,為高信疆先生聚辦一場「追念高信疆」追思音樂會。由張大春先生主持,雲門舞集林懷民先生並且編了「輓歌」舞劇為誌念,現場演出,歡迎各界朋友一起來追念高先生。當日並由大塊出版社發表新書《紙上風雲─高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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