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識嵯峨好
二十‧某警員:《紅樓夢》第七回宴寧府賈玉會秦鍾,寫賈寶玉初見另一靈秀公子秦鍾情景:「那寶玉自一見秦鍾,心中便如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個獃想,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的人物!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下略)』」我由《紅樓夢》這段文字又聯想起男子。初次見到他是在新埔,他是管區警察,前來查流動戶口,方型臉,身裁欣長,少見的爽秀,而所有美質的頂點集中體現在那雙眼睛,輔佐它的則是他的說話聲音。那是使人不由聯想到潔淨、黃褐色石頭的聲質,而且分明在那訪談的幾分鐘,兩人一來一往交談了好些話,但在那空中,似乎只見我在講話,他的話語聲全是石頭般的靜默。我邊講話邊覺得自慚形穢了起來,但另一方面,內心又滿是感激,感激他為天地間保留了這份元質。第二次見到他是在義民廟前警察派出所門口,他帶著未婚妻,聽說他不久後便要調往別處,想是來跟同仁辭行的。大家都替他高興,說著祝福的話。我呢,我為那身為他的女友高興,為他高興,最後,為我自己高興,他將消失在我眼前,但同時將永遠保留、封存在我記憶的時空中,在那裡他的美好永遠不朽,不致像絕大部分的美質,一步步走向淪墮。
二十一‧黃凡:黃凡文學成就中最足稱道,最引人側目的應是他始終一貫的「仿諧」、「仿諷」的修辭學功夫。我們不妨把這種修辭暫時概稱為「諷刺」。而諷刺方法論背後當然有其一主體,一種他怎麼來看待世界的原委。黑格爾《美學》裏論述古典型藝術時,幾個章節談到諷刺,其中某些字句很能傳神地用在黃凡身上:「一種高尚的精神和道德的情操無法在一個罪惡和愚蠢的世界裏實現它的自覺的理想,於是帶著一腔火熱的憤怒或是微妙的巧智和冷酷辛辣的語調去反對當前的事物,對和他的關於道德與真理的抽象概念起直接衝突的那個世界不是痛恨,就是鄙視。」「以描繪這種有限的主體與腐化墮落的外在世界之間衝突為任務的藝術形式就是諷刺。」「但是諷刺不令人享受到表現所應有的自由的無拘無礙的美,而是以不滿的心情保持著作者自己的主體性和抽象原則與經驗的現實之間的失調。」「諷刺既不是真正的詩,也不是真正的藝術品。」黑格爾對藝術的品評未免太高蹈了,黃凡的政治、社會諷刺小說藝術作品,一如儒林外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等名著,很難不視之為不是傑出的文學文本。從早期的《賴索》、《大時代》、《自由之國》到晚近復出文壇的《躁鬱的國家》、《大學之賊》,嘲謔諷刺的初衷一以貫之二十年不變,真堪嗟歎。然而我們也不得不承認,諷刺卻是雙面刃,其精猛銳利的批判力恐怕也斲傷了自己,也使他只破不立,有日漸淪於虛無之虞。《現代性的困境》一書作者引述黑格爾下面這番話,黃凡或應警策在心:「黑格爾在有關懷疑意識和苦惱意識的現象學中反思了與此相關的問題。在精神發展歷程中的懷疑階段,通過接受確定的現象或顯現,意識千方百計要克服「犬儒主義」的無內容性和抽象性。它以一種新的方式肯定了它的自由:意識沒有像犬儒學派一樣超然游離於這個明顯的世界之上,孤標傲世,它接受了這個確定的世界,而又在「懷疑主義」中積極地否定它。但是這又把意識推入了一個困境之中。因為在否定所有內容時,意識使得它自身超然游離於所有存在和生活之外,實際上,它就是虛無。」很弔詭的是,虛無者黃凡原本是要破斥虛無主義的。當今台灣社會在他眼中充斥著無主義。虛無主義是十九世紀歐洲的通病,主要透過屠格涅夫的「父與子」讓世人對此有所警覺。屠格涅夫定義虛無主義者是那種「否認一切」的人,否認一切精神價值而只相信感官知覺所能接觸的,黃凡之所以有墮於虛無之虞,不也因其喪失,或說因其始終未能建立起真正屬於一己的精神價值?此外,黃凡的小說語調亦充滿如柏直森哲學中的那種「否定精神」,王理平《差異與綿延──柏格森哲學及其當代命運》一書,有一章專論「虛無與存在」,我轉述其多段論說,咸信讀者,或甚至黃凡本人,對此否定之虛無都將會心一笑,有所省思:「否定不是純粹精神的事實……我指的是一種面對事物,並且只想處理這些事物的精神。」
「否定……意味者某種反抗、鬥爭、或者教誨,糾正等等,它已經把陣地轉移到了人的領域──社會(按,指「肯定﹞是面對「事物」領域)否定這種方式就是『一種社會誕生之始』」「沒有任何觀念會來自於否定,因為除了它做出的肯定判斷所得到的那些內涵,它不能有其他任何內涵。」「否定不會得到任何觀念,這就是柏格森對『否定之虛無』下的致命判決書。」
二十二‧佟奉全:《五月槐花香》一劇裏的古董仿作師傅。偽造各種出工古物,臨摹古字畫,都是一把好手。由於一時的同情,他答應和同住在三合院裏、遇人不淑而有了身孕的寡婦結成名義夫妻。寡婦原是大戶人家少奶奶,喪夫後遭逐出,靠著手邊積蓄及私房古董維生,豈料她有名不肖侄子,威逼利誘下,其財產被一步步榨乾。最後,惡侄子甚至放了把火,把自己姑姑燒死在鎖死的房間裏。佟奉全和寡婦生前懷下的兒子被老僕撫育,但不知流落何方,他晚年找遍北京城內外,有一天,終於在西山郊外,找到了已成佝僂老人的忠僕,她帶著佟奉全來到已成一堆青塚的寡婦埋骨處。他仰望悠悠蒼天,他的內心獨白也總結著自己的一生及其精神價值:「有情人終成眷屬,那很好;有情人不能成為眷屬,也不要緊。有情就好。」西哲何瑞斯,華爾波有句名言:「以理性看,人生是一喜劇,以感情看,人生乃一悲劇。」但這句名言隱含的睿智或竟不及眼下這名寒磣的古董仿作師傅的話。他的話既超越了悲喜劇,超越了一己的傷痛,甚至來到了一處生命的大歡喜處,儘管這歡喜處似乎猶有淚痕未乾。佟奉全意下的「有情」應包含著儒教倫理下的恩愛,但另一些則必也包含著男女間的情欲成分。叔本華在談及性愛時,不免也把這種男女情愛歸溯于高於個人意志的「種族意識」,但他隨即補充地說戀愛本身更有一種超絕的歡喜和苦痛,或令人感動與崇敬的地方。這就對了,《五月槐花香》一劇的題旨,或者說佟奉全所要表達的,應該是,也必須是這種個人堅持與之一己精神價值。
二十三‧楊肅凱:叔本華有一篇短文<觀相論>說得好,他說嘴巴僅能說出某一個人的思想,而容貌卻能表現人的自然思想。荀子〈非相篇〉則說「雖說相形不如論心,然相由心生。」聽到這種話時,我便不由然地想起我的老同學楊肅凱,我們和陌生人碰面,彼此間會浮現出淡漠,甚至寡情的神色,那是最自然無隱的本性。令人驚奇的是,楊肅凱不管何時何地,從少年經歷中年,如今已經步入老年的初階,他臉上卻永遠保持著年少時那份熱情而謙遜的神采。高中畢業那年,同學們一起搭船赴台投考。夜裏,在新頭碼頭等船,一夥人或坐或睡在牆角,行李堆裏,夜涼似水,竟也有幾分蕭索和悽涼。我們兩人的眼神交會時,楊肅凱忽然笑著說了一句:「這就是人生!」這句話出自一個彼時方才十來歲的少年,不免有強說愁之嫌,但不知怎麼,三、四十年來,這句話,連帶著那個說話的那個人,總使我有著一份奇異的感動。十年前吾妻還在世,我們夫妻返鄉曾去探訪他,他那時已身為地區警副局長,我們彼此聊著學生時代的往事,我和他兩人互不相求,「窮交所以能久」。在日後現實和精神的領域有了分歧,朱顏也已改,但我們的心靈關係,已定位在三十多年前那兩個少年眼神交會時的純真,那永恆的時空裏。
二十四‧龔鵬程:長唐裝青衫一襲的前佛光大學校長的龔鵬程,獲該用中國傳統的「士」的眼光來「知微知章」其人及其文章各山事業。但或可以借諸一個較具現代性的辭義即「人文主義」,來彰顯出他一個最具代表性的特質及形象。人文主義,依前牛津大學副校長Alan Bullock所說的,是一種寬廣的傾向,一個思想和信仰的維度,一場持續不斷的辯論。龔鵬程其學識文章為近時中文學界所罕見,他所展現的,與其說深湛,毋寧說是廣博。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新論》書中論及清中葉文史大家章學誠時,借其自況家書說他是:「君子學以持世,不宜以風氣為重輕。」謂當時人分考訂、義理、文辭為三家,而章學誠欲泯三家為畛域。把郭稱述章學誠的這番話移到龔鵬程身上亦恰如其分。(當然,也有人並不這般稱許章氏之學,即如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便以一喻十地說:「東原(戴震)從來沒有把實齋放在眼裏。」不過話說回來,這是因為把戴、章二氏並較高下,即便如此,余英時也不能不承認戴、章兩人是清代中葉學術思想史上的兩個高峰。)龔鵬程學術生涯外亦兼做淑世行政工作,遍歷系主任,所長、院長、北市議長秘書,行政院文教處長,校長等等繁雜職務。在此情況下,他依然能寫出六十本左右,上千萬言的學術著作。以往我總想他「為何要做行政工作?」「假如他專注學術研究,其成就,其光景不知較之現在更驚人多少倍?」近日讀到章學誠《文史通義。原道下》引孟子「義理之悅我心,猶芻拳之悅我口」來說明義理不可空言。章學誠是以此論敘義理、博學、文章三者必須合一,不可偏廢,但我卻聯想到,龔鵬程以學術,實用二者合一,並不高高在上窩守在學術的象牙塔裏,其道理莫非也是如此的吧?
二十五‧王安石:梁啟超著有一卷《王安石評傳》,為宋史宋儒之誹謗醜詆王安石而抱不平,而為其翻案。惟梁的品評是以發揮王荊公的政術為首義。儘管其中一章節論列了其用人及交友,但有一點為梁所未遑評論的,即王安石對其寒蹇時期交往的友人五令﹝即王逢原﹞的那份情至性,表現出一種難能可貴的人性幽光。王令(字逢原)英年早逝,卒於嘉祐四年,僅得壽二十八。從《王臨川全集》收錄的文字裏,可證明王安石對這位窮秀才充滿了終生孺慕之情,生前,兩人相互論學,王安石且為其權充冰人,王令夭歿,王安石為其作輓辭,作墓誌銘,不斷賦詩作詞悼念他,在和寫給其他人的書信中也常痛惜這位摯友的懷才不遇及英年早逝,甚至日後更為其女謀佳婿。可見其對故友的深情至意。他有七律〈思王逢原三首〉,文句都很是惋傷,如「行藏已許終身共,生死那知半路分,便恐世間無妙質,鼻端從此罷揮巾。」「陳跡可憐隨手盡,欲歡無復似當時。」王安石何以對忘年交的王逢原的友誼如此看重(兩人相差十一歲)一是王安石交友原來就少,二是「窮交所以能久」,兩人交往是在王安石尚未得政發跡時,王逢原去世那年,王安石提點江東刑獄,還不算顯貴,兩人以貧賤交,品學相互砥礪。梁啟超說王逢原為荊公生平第一畏友,這話不是沒來由的。王安石有一封「與五逢原書」,應答了君子處世之學,從內容看,兩人在這方面互有駁難。可知王令的學識德操即便與王安石有出入及取捨,但其人其行是為他所敬重則是可確定的。王安石曾在書信中說:「特愛足下之才耳。既而見足下衣刓履約,坐而語,未嘗及己之窮,退而詢足下終歲食不葷,不以絲忽妄售於人。」可見王逢原之節守尤為王安石飲敬。至交好友的遽逝,帶給他無限的傷痛。他在好友的身上看見自己的身影,因此此傷痛亦為一自傷。
二十六‧曾小惠:我的科學家朋友陳慶瀚教授對於學生資質的聰愚,和女子的美醜,二者從高到下,都有精敏的分析,他把前者依序分為:「笨,且不知自己笨;笨,但知道自己笨;聰明,但知道自己聰明;聰明,且不知道自己聰明。」最佳學生應是第四種。女子的美醜則依序是:「醜,且不知道自己醜;醜,但知道自己醜;美,但知道自己美;美,且不知道自己美。」極品的女子屬於第四、最後這種。每逢陳慶瀚教授這個絕妙品評,一個女子的形影就會浮顯腦海,那就是曾小惠,不可思議的。在她身上每每同時秉具著聰明與愚笨、美與醜、知與不知的多重組合。這點難免使人感到迷惑。就如同她有很深的憂鬱症,而憂鬱症人格特質每每是集愚蠢聰慧於一身。佛教說一切有部認定有情,眾生是藉由染污心識去投胎的,但有一種諸結未斷的凡夫菩薩已離顛倒、心無婬愛,卻依舊入胎,我心想莫非這女子正是這類的菩薩來生的?使她時而看來很無明,時而又很聖潔。她說「正」是假,說「負」也是假,不斷推翻自己上一個定論,所以此「假」在某一個階段中亦是「真」。有一天她突然打電話來,說:「我可以去你家坐坐嗎?」一個小時後她駕車趕來,我開門請她進來,坐在客廳長椅上。幾分鐘後眼神迷惘的她起身在窄仄的客廳四處走動。我說了兩個故事給她聽,一是美國現代派巨擘亨利‧詹姆士斯有一著名中篇小說《林中野獸》,主角始終惴惴難安,總覺得有件什麼命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直到最後那天,他突然驚覺到那件事已經發生了,原來自己的命運就是此生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是中土禪宗二祖慧可【即神光】請求菩提達摩為自己安心。「我心未寧,乞師與安。」師曰:「將心來,與汝安。」曰「覓心了不可得」師曰:「我與汝安心竟」【語見《景德傳燈錄》】我說完這兩個故事後,眼神依然迷惘的她突然冒出一句「我還是爬山去。」我聽了不禁哈哈大笑。
(四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