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識嵯峨好
二十七、尤三姐:紅樓夢的主軸當然是講賈寶玉的情歸太虛。而曹雪芹再用許多旁歧的小支軸來作襯托及複沓出。如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冷二郎心冷入空門」講尤三姐對情愛的貞烈就是其中之一者。她愛上的對象叫柳湘蓮,依今天的話,可說是個浪子型的人物。尤三姐只是在五年前和媽媽回老娘家拜壽,見到了唱戲時扮小生的柳湘蓮,便一見鍾情,一心一意想嫁給對方。她在情感上所拋露的決絕從一處小動作便足以看出,即當她當到其姊夫賈璉對他們的結果有所懷疑時,她就跳出來說:「姊夫,你也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今日和你說罷,你只管放心。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的人,說什麼是什麼。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兒起,我吃長齋念佛,服侍母親,等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說著,將頭上一根玉簪拔下來,磕作兩段,說:「一句不真,就合這簪子一樣!」豈不久柳湘蓮隨即上門悔婚,接下來的那一幕更讓人瞠目結舌,身為一閨女的尤三姐竟然是引劍自刎:「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按劍名鴛鴦,原是柳湘蓮送作信物)將一股雌鋒在肘後,出來便說:『妳們也不必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送給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頂上一橫,(下略)」自盡固然非善終,也非上策,然而較之鴛鴦、司棋、迎春、金釧兒諸人之死的卑猥屈服,則尤三姐的死是其情可憫,其行又可凜可敬矣!
二十八、倪振金:倪振金是個時刻不忘把「讀聖賢書,所學何事」掛在嘴邊的人,是常引我凜思的人。他的優點展佈在其文章──評論文章上,捭闔縱橫,頗有萬馬千軍之概,每令我讚嘆。然其優點竟也是其缺失,因職是反使其小說、散文等創作性文類有了開口見喉,無餘味之憾。他是「文如其人」一語最好的寫照,再引申地說,他是把作人置於作文之前的人,是「文以載道」的人,時刻不忘天下的人。古訓君子贈人以言,況振金是我老同學、老友,故直言以報,而不可以佞曲。王逢原曾作一詩,詩中有歎蒼生以淚垂之說,王安石得之,即致書表敘己意,即他以為君子故可以有志於天下,可以不忘天下,然不宜汲汲以憂世也。又舉易經否之象曰,君子以儉德避難,不可榮以祿。初六曰,拔茅如以其彙貞吉。拔茅貞吉,志在君也,在君者,不忘天下者也。不可榮以祿者,知命也。雖不忘天下,而命不可必合,憂之其能合乎。倪振金想肩荷天下為己任的心志值得欽敬,唯恐淪於「不知命」之惑也。
劉劭《人物志。材理第四》說有「九偏之情」,即有「剛略、抗厲、堅勁、辨給、浮沉、淺解、寬恕、溫柔、好奇」等九種情性之偏,使得「四家之明」──即明白契悟道理,義理、事理、情理等四種客觀的理──受到蒙蔽。倪振金略屬「堅勁之人」而「好攻其事實,指機理則類灼而徹盡,涉大道則徑露而單持。」意即堅勁之人以評為直,好攻人之短,分析別人的毛病特別清楚。導讀《人物誌》一書的劉君祖引《論語。憲問篇》:「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我且把此言轉贈與吾摯友倪振金參酌。
二十九、唐敏銳:初遇唐敏銳是在若干年前南投中台禪寺,某個夏季薄涼的夜闌人靜時。他臨時被一通電話召來,端坐著,一抹略顯倦意的微笑,幾乎不說話。他是被釋見涅法師召來為某件事說服我的。稍早我已從見涅口中得知他的遭遇,而他的遭遇幾乎和我的遭遇相當程度重疊著。他的妻子是護士,供他讀到碩士,等到他可以賺錢養家回報妻子的辛勞時,豈料妻子罹患了癌症,她選擇拒絕西醫的化療,不久後去世,去世前交代把自己骨灰灑在合歡山上。唐敏銳把骨灰擺在家中兩年,天天以寫地藏經經文度日,直到惟覺老和尚度化他,把其萬餘字地藏經書法鏨刻在中台禪寺地藏殿牆上,他才依言,把妻子骨灰灑在合歡山山谷。「到底,你太太生前有交代呀!」我回絕了唐敏銳婉勸我也把妻子骨灰還諸天地或進塔的建議:「必須先把骨骸搗碎,這點我就做不到,情何以堪!」唐敏銳不再言語,只低眉微笑。這時已是深夜兩點。那時他年紀還不到四十吧?在惟覺創辦的普台中小學建校籌備處工作,也在暨南大學兼課,授佛教藝術之類的課程。我以為不久他或會再續弦的,不料再隔幾年,便聞知他已剃髮出家為僧的消息。他已得大福報,而自己卻猶仍身陷情執,兩相對照,不能不愧恧。讀佛經時我偶而不禁想起他,如讀《寶性論》中此偈文:「非有亦非無,亦復非有無,亦非即於彼,亦復不離彼,不可得思量,非聞慧境界,出離言語道,內心知清淨,彼真妙法日,清淨無塵垢,大智慧光明,普照諸世間,能破諸翳障,覺觀貪嗔癡,一切煩惱等。」他瘦弱的身影又浮現心頭,他出家後的法號為何?兩人若再見面時,他眼中及嘴角那抹悲憫的微笑想必會更深了些嗎?
三十、李商隱:李商隱有一首<別智元法師 >:「雲鬢無端怨別離,十年移易住山期,東西南北皆垂淚,卻是楊朱真本師。」詩中尤其是「無端怨別離」和「東西南北皆垂淚」兩句,很能把他自己那份自戀者的困境拋露出來。龔鵬程在其早年那篇〈李商隱與佛教〉文章裏,推衍李商隱的苦痛非在歧路而泣的抉擇困境,卻在其根本無路可走。龔鵬程所見大致可信,但他是以李商隱對這份「無路可走」的困境有所自覺作為推論前提的,實則或許未必,李商隱對於自己的困境或「追尋」,或只有模糊的自我覺知,此其一,其二,他並非為某一目標而追求,卻無非是為追求本身而追求罷了。而這一切都源於對自我的執戀。換言之,在「自我──世界」的對蹠輕重關係裏,李商隱卻是重落在「自我」此端,更進一步地說,他是以「自我」為「世界」的,即「世界」不過是他「自我」投射的鏡像罷了。李商隱八歲失怙,十二歲即外出做文書,雜役等工作,日後又捲入牛、李黨爭。他先是依投牛派的令狐綯,後又娶了李派的王茂元之女為妻,李商隱夾在中間,很受人情世故的傾軋。他被時人視為牆頭草,「詭薄無行」之人,使得他在宦途鬱鬱不得志。但上述這一切真實也不能說明、證實什麼。李商隱固然可以因此有身世凋零、無路可走的自怨自艾,但未嘗不可能因此斬斷對外物──即外在對象,統稱世界──的執著,即反其道而行,不知不覺中,把對生命的經營重心落實在「自我」之上,這景況在李商隱,似乎表現為一種「自戀」。對於一個自戀者而言,我忘了曾在哪一本書上讀到大致上是這樣的看法,他說,在一個深層的經驗水平上,我們感到世界是不真實的,它只有做為自身的鏡像才有意義。李商隱某些無題詩,極可能並無摩寫對象,他摩寫的無非是自我的抒情,或說是抒情的自我。表面看來,他也描寫一些外在的對象,但究其實,他或竟是把外在對象的世界當作其自身的映像而已。
三十一、沈從文:沈從文傳世的文本有長篇《邊城》,短篇小說如《丈夫》,及古代文物研究如《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等著作,但最足以拋露出其內在關注,最足以彰顯其個人創作理念及精神喻徵的代表作,或仍屬早期的那本《(沈)從文字傳》(初版於一九三四年,上海時代書局)。沈從文在這本主要敘述自己年少時代軍旅生涯傳記裏,以一種近乎殘忍的眼光,巨細靡遺地把二十世紀初年發生湘西的民情──那夾纏著古老中國的愚昧,但卻生猛的黑暗的一面──不,無法只是二分地將之歸類於黑暗,卻是把善惡無分地包容在一種渾淪的生命狀態裏──總之,沈從文把這種原始的生命,那既是強烈中國民族風土色彩的,而卻又超越之,成為全人類共相的人之生命力,以樸拙的筆調給逼縷出來。而且也正由於以近乎天真的樸拙語調若無其事地來敘說殘愚的事件,所以讓人尤覺驚悚以對。即如他兵士虐殺鄉民的情景:「白日裏出到街市盡頭處去玩時,常常還可以看見一幅動人的圖畫,前面幾個兵士,中間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挑了兩個人頭,這人頭便常常是這小孩子的父親或叔伯,後面又是幾個兵,或押解一兩個雙手反縛的人。」又如寫辛亥革命時,城防軍殺無辜苗人,用在天王殿神祇前擲筊的方式,決定這人的生死:「我那時已經可以自由出門,一有機會就常常到城頭上去看對河殺頭,每當人已殺過趕不及看那一砍時,便與其他小孩比賽眼力,一二三四計數那一片死屍的數目,或者又跟隨了犯人,到天王廟看他們擲筊。看那些鄉下人,如何閉了眼睛把手中一付竹筊用力拋去,有些人到已應當開釋時還不敢睜開眼睛,又看著些雖應死去還想念到家中小孩與小牛豬羊的,那份頹喪那份對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遠忘不了。」此外,沈從文這段回憶追述也令人難以拋忘:「(略)是個商會會長年紀極輕的女兒,得病死去埋葬後,當夜便被本街一個賣豆腐的年輕男子,從墳墓裏挖出,背到山洞中去睡了三天,方又送回墳墓去。到後來這事為人發覺時,這打豆腐的男子,便押解過我們衙門來,隨即就地正法了。臨刑稍前一時,他頭腦還清清楚楚,毫不糊塗,也不嚷吃嚷喝,也不亂罵,只沉默的注意到自己一隻受傷的腳踝。我問他:「腳被誰打傷的?」他把頭搖搖,彷彿記起一件極可笑的事情,微笑了一會,輕輕的說:「那天落雨,我送她回去,我也差點兒滾到棺材裏去了。」我又問他:「為什麼你做這件事?」他依然微笑,向我望了一眼,好像當我是個小孩子,不會明白什麼是愛的神氣,不理會我,但過了一會,又自言自語的輕輕說:「美得很,美得很。」另一個兵士就說:「瘋子,要殺了你,你怕不怕?」他就說:「這有什麼可怕的。你怕死嗎?」那兵士被反問後有點害羞了,就大聲恐嚇他說:「癲狗肏的,你不怕死嗎?等一會兒就要殺你這癲子的頭!」那男子於是又柔弱的笑笑,便不作聲了。那微笑好像在說:「不知道誰是癲子。」我記得這個微笑,十餘年來在我印象中還異常明朗。」﹝沈從文的湘西鄉土,宛如尼采所惋惜失去的古希臘精神人神渾淪未分的時代﹞。此景不由使人聯想到法國大文豪雨果的《巴黎聖母院》(後改編成電影「鐘樓怪人」)。
沈從文對生活現實的熱情及專注,此後,張愛玲、朱天文、朱天心姊妹等人都有意無意承繼了這份衣缽。(張及朱氏二姊妹且更變本加厲地將之升級到一種對「物」的執著,如朱天文《荒人手記》中對肉身及顏色的迷戀)沈從文自己對現實層面的執意,如往上溯源於中國傳統哲學,則可以說是對宋明迨及清中葉的「理、氣」之學中「氣」的孺慕、仰信,及承接。所謂「氣」者,不妨就說是「後驗性」,即以現實存在(包括物質與精神)有其自有自為,有其真實存在性。即如王船山(王夫之)以「氣」為始物,生物者,不必等待先驗的「理」。
三十二、陳長慶:陳長慶堪稱是金門文壇的巴爾扎克。
陳長慶其筆耕著重於長篇小說,長篇小說須付出的心血精力,非一般作家能勝任,大多作家終生未能得一長篇,而他竟然能寫出十五冊中長篇,而且至今仍在上坡,絲毫未見衰頹之勢,其創作力之豐沛,實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陳長慶小說的主調是寫實派,但又加入一部份浪漫派作風。前者隱含對客觀現實的執信,後者隱含個人自我主體的發皇及對現實的疑問或不滿,這一拉一扯間,藝術張力於焉顯現。鄉土文學的二要件,一是對鄉土現實的著墨,二是強調人和所生活於其上的土地環境之間的關係。陳長慶的小說,完全符合這兩個要件,所以他被冠上金門鄉土文學作家可謂實至名歸。陳長慶開業「長春書店」時我已在台灣讀大學,寒暑假返鄉自己總會到他書店逛逛,在我眼中,開書店是世界上最好的行業,而陳長慶又兼營文藝創作。那或也是世界上另一個最好的行業,陳長慶一人竟有幸同時兼得,他是個幸運兒。陳長慶曾中輟其創作長達二十一年,其停筆的隱憂外人不得而知,近年來他又復筆,而且幾乎年年都推出新作,催動其復筆的原因也同樣令我好奇。同樣身為寫作者的我,寧願相信是有一股源自陳長慶內在不安靈魂的聲音在催喚著他。「能夠寫作是件多麼幸福的事。」楊樹清幾次在我面前說,我也要把這句話轉贈給陳長慶,我確信他的作品將在金門文壇永遠流傳下去。名漫畫家蔡志忠曾給要踏入社會的新鮮人一番建議,他說人要做自己認定有意義的事,而且這件事也是社會希望你去做的事。陳長慶已非社會新鮮人,不知不覺中,踽踽獨行的他,竟早就為我們立下一立身處世的標竿。
(四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