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三金門砲戰始末
民國47年(西元1958)8月23日,國共雙方在福建沿海域金門與廈門之間爆發激烈的砲戰,其規模之大,史無前例。1990年代初曾一度手握軍事大權的郝柏村先生,當時是駐守小金門第47師師長,在砲戰當天的日記本上記著:「下午六時赴湖下晚餐甫畢,正在桌上閒談時,6時30分傳來砲聲,敵準備已久之攻擊動作開始矣……今日敵砲襲擊,從圍頭以迄煙墩山,全面向我大小金門及大二膽瘋狂射擊90分鐘」(編按:據中共前福建軍區政委「葉飛回憶錄」稱:首次砲擊時間為8月23日中午12時)。
事隔多年,當史學界重新翻閱當年的檔案文件,方才發覺,國共雙方在這場1946年內戰以來最激烈的砲戰中,竟有著「不欲為人知」的攜手合作的一面。
事實上,有關毛澤東直接指揮這場砲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對美國出兵中東的不滿表示,以及測試「中美共同防禦條約」究竟有多大的效用;對內則是透過對敵鬥爭激發人民的革命熱情,以推動「超英趕美為目標的大躍進」。1958年7月中共中央、中央軍委作出了加強東南沿海「軍事鬥爭」的決定,接著中共空軍和地面砲兵開始行動。7月18日,毛澤東召集中央軍委副主席和空軍、海軍等單位負責人,佈置東南沿海的「軍事鬥爭」任務。毛指示「支持阿拉伯人民的反侵略鬥爭,不能僅限於道義上的支持,還要有積極行動的支持」,毛還說「金門、馬祖是中國的領土,打金門、馬祖,懲罰國民黨是中國內政,敵人找不到藉口,而對美帝國主義則有牽制作用」,毛還明確指示「以地面砲兵實施主要打擊,準備打二、三個月」。命令下達後,共軍總參謀長黃克誠召集各軍兵種負責人,佈置各參謀部隊入閩;另一方面,嗅得戰爭氣息的我方政府也展開各項軍事演習,空軍則加強對大陸進行偵察,因此台灣海峽有「風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不過,7月27日毛澤東又致信彭德懷和黃克誠,指示「推進砲擊時間」,彭接到信後,立即把內容轉達給福建軍區政委葉飛,葉隨之復電:「依前線情況,準備工作做得充分後再進行砲擊,比較有把握」。葉飛回憶錄中對這一段歷史詳細記載著:「7月27日接到彭、黃信後,想了一下。打金門停止若干天似較適宜,目前不打,看一看情勢,彼方換防不打,不換防不打。等彼方無理進攻,再行反攻,中東解放,要有時間,我們是有時間的,何必急呢?……不打無把握之仗的原則,必須堅持……8月20日,北京來電話,要我立即去北戴河。……21日下午3點鐘,毛主席找我去他的住處。我知道這次要我去接受命令了,我一見到主席,就詳細匯報了砲擊金門的準備情況……匯報完了,他突然提出這麼一個問題『你用這麼多炮打,會不會把美國人打死呢?』,這時美方顧問一直配備到國民黨部隊的營一級。……我即回答說:哎呀!這是打得到的啊!……主席又問『能不能避免不要打到美國人?』,我回答得很乾脆:那無法避免!……主席聽後就宣布休息」。
葉飛回憶錄又針對23日砲擊金門記述:「8月23日中午12時,砲擊開始。第一次襲擊,所有砲兵陣地同時向金門開火,一個小時密集發射了幾萬發砲彈。火力的猛烈與密集,後來有人評論:『與攻擊柏林的炮火差不多,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整個金門島多籠罩在一片硝煙之中。蔣軍猝不及防,死傷慘重……特別是集中火力猛擊金門胡璉的指揮所,可惜早打了五分鐘,後來得到情報,我們開砲的時候,胡璉和美國顧問剛好走出地下指揮所……沒有把他們打死,要是晚五分鐘,必死無疑。在陣地上的美國顧問被打死二人,對此,美國人一直沒有吭聲」。
葉飛所提到的胡璉是當時我方金門防衛部司令官,1949年年底,中共攻打金門﹙古寧頭戰役﹚失利留下奇恥大辱,就是吃他的虧,因此葉飛言下大有除之而後快之意。事實上,雖然胡璉逃過一劫,但三位金門副司令官趙家驤、章傑、吉星文卻在第一輪砲火中被炸死,其中吉星文是抗日史上具有特殊地位的軍人,這個名字一直與七七事變中英勇抵抗連結在一起。
雖然,當時國共雙方都在做戰爭的準備,但對彼此的具體情況都不甚清楚。事實上,中共發動砲戰的前三天﹙即8月20日﹚,我方統帥蔣中正先生才到金門巡視,召集團以上幹部訓話並指示:「防衛司令部各單位之辦公室,多沿狹窄之太武谷地兩側建築,空間狹小,過於密集,完全暴露在敵火之下,一旦戰爭發生,共機空襲,砲彈奇襲,均易遭受損害,造成指揮上很多不利,將司令部遷移,愈快愈好」。司令官胡璉接令即著手遷移事宜,但還沒等完成,砲戰即已爆發。第一群砲彈就落在金門防衛司令部「翠谷」底部靠山坡處,胡璉正好和國防部長俞大維在一起,炸彈碎片四處橫飛,俞部長身上多處崩傷,血流滿面。附近的水上餐廳被砲彈直接擊中,二十名左右的將校級軍官包括三位副司令官非死即傷。而且短短七八分鐘,金門主要通信線路都被破壞,作戰指揮中心和砲兵指揮所,各砲兵部隊都失去聯絡。因此,各砲兵部隊只好自行判斷情況,各自為戰,各炮兵營聽到己方砲聲,也相繼發砲參戰。第一天,共軍發射約五萬七千五百發砲彈,我方則射擊約三千六百餘發。
從雙方砲兵的實力來看,中共火砲的數量佔盡優勢,不過我軍在金門以美製一五五毫米榴彈砲為骨幹火力,還有部分一0五毫米榴彈砲和七五毫米山砲,質量方面略佔上風;而共軍砲種較複雜,大部分是蘇製一五二毫米榴彈砲和一二二毫米榴彈砲,還有一部分繳獲的美製一五五毫米榴彈砲,這些舊式火砲原本準備淘汰,這次乾脆利用砲戰消耗掉。除了砲兵火力裝備以外,更重要的,廈門是以福建為後勤基地,補給無虞;金門卻是一座孤島,與台灣隔著一道海峽,一旦長期被封鎖,勢將彈盡援絕,根本守不住。可以理解的是,為了鼓舞我軍士氣、持續戰鬥力,強調作戰英勇並適時表揚是有其必要的;如駐守金門三獅山一五五毫米榴彈砲砲手的戰鬥英雄郭仕山寫道:「我聽到咻一聲,知道有炮彈落下來,立即閃身,砲彈落在距我一公尺處,我整個人被彈起來,帽子不見、眉毛被燒,三件上衣的鈕扣也全不見,左腿也被砲彈碎片擊中,但我仍持續加入戰鬥,直至整個人昏迷不醒……」。
由於當時美國政府及我方,對於中共發動砲戰的戰略並不甚清楚;然而中共除了大規模砲擊金門之外,也出動海軍打擊我軍運輸補給船艦,同時也砲擊機場的設施及起降飛機,金門、馬祖遭到全面封鎖;儘管如此,中共並沒有登陸金門的作戰計畫,沒有使用空軍對金門實施直接轟炸,結論是避免以美軍直接作戰。中共前福建軍區政委葉飛後來在回憶錄寫道:「此時如果我軍發動登陸,金門垂手可得……事實上美國和國民黨也都估計登陸作戰即將來臨,不過出乎各方意料之外,毛澤東卻下令停止砲擊並提出領海界線12海浬的主張,儘管美英各國均堅持依國際法為3海浬,但各國船隻為了避開戰禍,實際上從此避免進入中國沿海12海浬之內海,砲戰旋即轉入了國際政治舞台上的鬥爭。9月4日,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發表了一則模稜兩可的聲明……認為對沿海島嶼的攻擊並不能成為美軍參戰的理由,而這次進攻乃是對台灣發動進攻的第一步」。
所以9月7日美軍與我方組成一個包含14艦隻的混合編隊駛向金門海域,由美艦護航,我運輸艦駛入料羅碼頭卸貨;但我方高層希望美艦護航不僅是為了對金門進行補給,更希望中共向美護航艦開砲,迫使美國人加入戰爭。但是毛澤東卻要求共軍「只打蔣艦,不打美艦」,更符合美方「護航」任務,而當中共砲群再度開火,連續發射了二萬多發砲彈,砲轟金門島上軍事目標,以及登陸艦﹙LVT水鴨子﹚;可預知的是,原本擔任「護航」任務的美方丟下我方船隻,退到料羅灣以南,一砲未發。9月11日,中共再度向我方發砲,美艦仍採走避的策略。至此,毛澤東摸清了美國的底細,即美國並無為我方保衛金、馬的意圖。
至此,中共10月6日由毛澤東起草,以國防部長彭德懷的名義發表的國防部文告:「暫以七天為期停止砲擊」;10月13日,福建前線廣播電台又播出彭德懷對前線共軍的命令,實際起草人仍是毛澤東,命令指示:「金門砲擊,從本日起,再停二星期」。這項命令的公開發表,意味著金門砲戰走向了尾聲,而且他也表示中共對金門砲戰的戰略目標有了十分微妙的調整,原本是來測試「中美共同軍事防禦的砲戰」,最終卻變成蔣中正、毛澤東聯手對付美國「護航」等任務的政治默契。
10月25日中共彭德懷發表「再告台灣同胞書」指出:「我已命令福建前線,逢雙日不打金門的飛機場、料羅灣的碼頭……逢單日,你們的飛機、船隻不要來,以免受到可能的損失…」,這篇文告規定共軍對金門「單打雙不打」的政策,即國共雙方仍以某種戰爭的形式「顯示中國內戰的延續,用這種方式向國際展現一個中國」。
1958年起,國共守軍發砲都打到無人地帶,而我方也停止戰鬥機進入大陸,台灣海峽硝煙漸息;1961年12月,中共中央命令福建駐軍停止實彈射擊,只打宣傳彈。直到1979年,中共與美國建交,確定了「一個中國」的原則,原有的砲擊已失去了象徵意義,這年元旦,中共國防部長徐向前發布了關於停止砲擊大小金門等島嶼的聲明。
至於我方,由於八二三金門砲戰獲得的「勝利」,台灣、澎湖才得以確保,也是長年軍民愛國教育的重要素材;而這數十年來,政界領袖、軍事首長、參戰人員乃至於金馬當地百姓的證言,不斷刊出,以鼓舞民心士氣。金門、馬祖成了反共教育的精神堡壘,每年各界都要組織「勞軍團」到金、馬,大專學生則參加金門暑期「戰鬥營」,至於曾經服役駐守金馬的幾代青年,則留下許多特殊的記憶,成為軍旅文學的重要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