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菜的小孩
假日近午時分,和友人無意間闖入城市心臟,接近尾聲的市集,人潮不減反增,此時進菜市場的人,往往可以撿到意想不到的便宜,太多東西不適合過夜,解凍的海鮮,曬過陽光的菌類,灑過水的葉菜……。也有攤販純粹是懶的將繁雜什物原封收進貨車,乾脆賤價出售,夢幻的價格,折扣再折扣,同一個地點,不同的時間,有時候只要一半甚至三分之一以下的價錢,就能高攀到想要的蔬果,當然,貨色沒有早上那麼新鮮,但也差不到哪去。
攤販們很清楚,與其讓海鮮、蔬菜放到隔天乏人問津,不如趁還有人潮時半買半相送,無論如何!只要別遇上下雨天就謝天謝地。
一個小攤子引起友人的注意,家庭主婦們將攤子團團包圍令人看不清楚裡面的情況,引得後來之人緊張萬分,深怕錯過甚麼好康。傳統菜市如戰場,有時候悠閒走在人群中,斯文選購蔬菜,忽然間攤販發布了最新菜價,戰爭就此爆發。不知哪裡來的人潮,海嘯般將人與特價蔬菜吞沒,在洶湧人海浮沉的,如不表態加入戰爭或索性離開陣線,總會惹大家的厭。
在菜市場,能集體加入特價搶購是一種美德。
一來貫徹節儉、二來幫助攤販減少損失。因此!人人皆大膽伸出鹹豬手,騷擾著睡姿撩人的瓜果蔬菜,臉色不佳體態不勻的總被推到角落,倒楣的更不小心翻身滾落地面摔的烏青,惹得攤販哀哀叫疼,買菜買到氣喘吁吁不稀奇,細看家庭主婦們暗運內力試探瓜果蔬菜的熟嫩度,或是在慌亂中黑虎偷桃搶得美蔬,才叫人眼界大開!
以為又是什麼夭壽便宜的特價品出售,趨近一看卻也不是,這幾近被搜括清空的攤子,賣的是九份的名產─「芋圓」,幾個籮筐內都只剩一些白色粉末,彷彿剛下過一場雪。寂寥的芋圓對照洶湧的人群頗為突兀,這東西又不是什麼稀罕之物,竟吸引了那麼多粉絲,仔細環顧攤子一會兒之後,漸漸理出頭緒,原來,引人注目的不是芋圓,而是那位攤販。
打量一下,攤販大約小五小六的年紀,看他一手熟練抓扯著掛在兩千萬傘把上的塑膠袋給顧客,一手秤芋圓收錢找錢,嘴口還能從容應付擁簇攤位的婆婆媽媽不時發問,這氣勢和態度博得友人的讚許,看來許多婆婆媽媽也跟友人一樣,起先是好奇,後來皆忍不住加入讚美、鼓勵的行列,可惜芋圓不夠,否則任誰都會帶上幾斤。
我瞧著年少的他,慢慢出了神。
當年,大概也是這個年紀吧!由於父母不善理財又被倒了很多會,突然間,家裡負債累累。為了還債,不識字的母親跟朋友的老父學了幾首歌之後,當起流動歌手,大部分跑婚喪喜慶,有時在硫磺煙霧瀰漫的北投,有時在水泥裸露的預售屋前,仗著幾分憨膽,以及豐沛的笑容,竟也能靠麥克風掙得一口飯吃。
那時,我家位於曖昧的新莊市和泰山鄉交界,雖隸屬於泰山其實更靠近新莊市。從前的新莊市,四處可見綠浪飄盪的稻田,像現在的中平路,以前大都是蓮藕田,現在則是新莊最貴的地段,房價一坪往往上看三、四十萬。當時父親除了五股的鑄造工作之外,還兼養豬和種菜,務農地點離富貴的中平路並不遙遠。
我從七歲開始幫忙家裡養豬種菜,每日下課和姊姊挨家挨戶載餿水,回家後再用手將餿水裡的塑膠袋、魚刺、筷子一些不能吃的東西過濾出來。冬天則要幫豬仔鋪稻草床以防牠們感冒,天氣好就幫豬洗洗澡,清理豬舍,至於種菜,我和姊姊頂多也只會拔草而已,我雖是農家子弟,卻不太敢下水田,因為水裡有很多綠色水蛭,牠們永遠處在飢餓狀態,逮到機會便騷擾你,趁你不注意時,巴著你的腿不放,等牠們胖到不行時,才會甘心放手。
父親看鄰居們的高麗菜總是賣得好價錢,於是將七分多的水田拿來種菜,但鄰居們是專職的菜農,父親並不是,所以種出來的高麗菜硬是比人家小一號,而且坑坑洞洞,若一葉葉撥開,會被裡面非法入住的菜蟲嚇壞!
以前種一點點,吃不完就餵豬。但是現在種這麼多,豬根本消化不完,若都給豬吃,那這一季的農田也就沒有收入了。鄰居的高麗菜因為漂亮,所以都是以不錯的價錢批給中盤商,我們家的高麗菜,別說中盤,就連免費相送恐怕都沒人要,父親仍然決定到菜市場販賣。
猶記那個假日清晨,我們父子三人天未亮就起床採收高麗菜,冬日晨起不好受,那時的蔬菜正鮮,人卻一臉呆滯,等到疊滿三輪車時,由十一歲的姊姊當駕駛,我在後面推,父親騎著他的野狼125在三輪車後面,用摩托車輪,一頂一頂助我們到一公里外的菜市場。
三十年前,民風純樸,當時要拋頭露面的工作人家大多不敢做,我們一家三人到了菜市場,找了一家西藥房的店面落腳,西藥房的老闆和老闆娘人真好,他們不收我們的租金,但要求我們,離開時地面要打掃乾淨,父親連連點頭,半帶感激半帶微笑的允諾著。
父親因為還有農務要忙,留我和姐姐兩人顧攤,做生意真是大不易,兩小時過去,街上熙來攘往的家庭主婦沒有一人看上我家的高麗菜,我家的菜,姿色是差一點,可是農藥很少,可惜當時還不流行有機,要不然生意會很好做。父親走後,我和姊姊也不知呆立三輪車後多久,九歲的我,受到走唱母親的影響,想想這也不是辦法,決定拿個主意將高麗菜賣出去。
起先我學著電視連續劇,走到街中央吆喝,發現都沒人理之後,立刻改變策略,拉著一個一個經過的婦女的手,依直覺替她們冠上阿姨、阿嬤的稱呼,看起來很有錢的,就硬塞給她一句老闆娘。我挽著她們的手臂苦苦哀求,可能是便宜,應該大都是同情,一度,我和姊姊忙的不可開交。菜市場的生態很奇怪,人越多的攤子,大家越愛搶購,有些主婦不明所以的擠進來,看到滿是坑洞的高麗菜後,先是一陣嫌惡,接著開始拆剝,沒想到越剝蟲越多,忙碌中,不經意透過高麗菜的坑洞望過去,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她剝的不是高麗菜;而是我的生命,最後,或許會讓眾人發現我卑微的身世。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瀰漫全身,並不很久,還來不及繼續,就被現實的忙碌和吵雜給淹沒了。
我從九歲開始賣菜,一直賣到十六歲,到後來,我甚至和許多婆婆媽媽變成朋友,當然,她們也變成我的忠實顧客,可惜!我賣菜的錢,填補不了家裡的錢坑,家裡唯一的地,在我小六那年賤價出售了,許多年後我都還會常常想起,那塊位於新莊和泰山交界的土地,如果還在,當我厭倦都市的繁囂之後,還有一處回歸的所在。
七百多坪的良田,扣稅之後僅得三百多萬,在二十五年前,這筆數字雖然不小,但是放在天秤上一秤,依然嚴重失衡,說實話,我並不在乎那塊地可以賣多少錢,我只是不希望失去它,因為,一旦在土地上耕作過,那土地便與你有了共同的生命,那土地吸收過你的汗水;你吃或販賣這土地的作物,水乳交融唇齒相依的感情,豈是白領階級可以領會。
失去這塊田之後,我當然也中斷了賣菜的差事,許多年後,走進菜市場,偶而還是會有一些家庭主婦問我:「你怎麼不賣菜了?」時間過的真快,掐指一算!賣菜已經是三十幾年前的事了,艷陽下,那位賣芋圓的小孩突然讓我想起好多好多的從前,也不知道恍神多久,才被友人喚醒,「走吧!怎麼看的那樣入迷?」朋友好奇問我。
我沒有回答,只是輕輕一笑,慢慢退出圍觀的人潮,隨著朋友的腳步緩緩離開,過去,以及這座百味雜陳、喧囂的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