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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媽

發布日期:
作者: 潘琇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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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小四年級,家裡被通知法拍的那一天,放學回到家,只見高齡七十的父親坐在客廳裡發怔;黃昏夕陽的光影將客廳暈染得如夢境一般,有種若即若離恍恍惚惚的美,「爸爸…」輕喚了幾聲,見父親一無反應,你悄悄的走開了。然而,當時你並不知道,那竟是此生與父親的最後一次照面。當晚,父親自殺了。
母親早在父親自殺前兩年,就已離家;幾次父親兩盅老米酒下肚,逕自哀慘慘的喃喃嘆道:「我被你媽害慘啦…,人老不中用,你媽把我的錢都花光了,現在不要我了啊…。」大人的恩怨,當年童稚昏昏的你們,不能清楚明白,只是,眼中的媽媽真的好年輕,好漂亮;和父親老朽枯乾的形貌,真的一點也不搭。有一回和父親一起走在街上,還被同學誤認為是陪阿公出門呢,當時小小心靈裡,竟也隱約覺得一絲絲尷尬。記得媽媽離家前,曾帶你和弟弟出門開開心心的玩了一整天,還幫你和弟弟各自都買了好漂亮的衣服;那天黃昏,媽媽只送你們走到巷子口,便和一個高高大大的叔叔開著車子走了。坐在叔叔車裏的媽媽溫柔的告訴你,她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很久很久以後才會回來,要你好好照顧弟弟,「要聽爸爸的話喔!」你聽話的點點頭,媽媽美麗的笑臉,像一朵盛開的花,盈盈的,深深烙印在你心裡。
父親大母親整整三十五歲,據說當年兩人的結合曾遭受母親娘家極大的阻攔,而反對最激烈的阿媽,傷心失望之餘更嘗告訴母親:「你敢嫁給外省人,就永遠不要回來!」媽媽說,當年她和父親結婚,阿媽甚至還寄來一箱冥紙,以示不滿和抗議。那個年代,台灣小姐嫁給外省人,簡直可比向夷戎蠻敵投誠,數典忘祖,大逆不道到極點;也因此,你和弟弟從小,一直就沒見過「傳聞中」的阿媽。
離開高雄,也正式告別了那段迷糊的童年歲月,窗外火紅火紅的大太陽,與一整年蒸蒸熱熱的天氣,和屋後那片濃濃綠綠無邊無際的大草原。幾乎成了孤兒的你和弟弟,最後,不知怎的,竟被老死不相往來的阿媽接管;開啟了你們生命中,始乎陌生膽怯,終於情味深長的永和歲月。 剛剛搬到永和,真有點適應不良,永遠是迷宮一樣彎彎曲曲的巷弄,房子與房子甚至人與人,摩肩接踵,擠擠蹭蹭,壓迫到不行。而你是多麼想念南台灣家屋後方,那片遼曠的大草原啊!但人亡家破,家的意義,隨著父親的離逝,變得抽象難解。而美麗的媽媽,則像一場遙遠恍惚的夢,細想來,連傷心都是無根的,冷淡的。學校老師發下來要求填寫的個人資料調查表,聯絡親屬一欄裡,你寫上林罔腰三個大字;邊還納悶著:「阿媽的父親也真是,什麼名字不好取,偏取個什麼罔不罔腰的怪名字?」
當年接管你們這個爛攤子的家時,年過六旬的阿媽,天天在永和傳統市場裡賣菜;你永遠搞不清楚,每天,她到底是幾點鐘起的床?又是幾點鐘出門去大市場批的貨?但不論天晴天雨,阿媽總得日日趕著早市和黃昏市兩場生意,方足以維持打發所有三餐飯錢、租屋等等,以及你們兩個拖油瓶所附帶而來的林林總總各項開支。忙歸忙,累歸累,然而在任何情況下,阿媽總沒讓你們姊弟倆餓著。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電鍋裡永遠溫著一鍋熱騰騰的稀飯,而菜脯蛋醬瓜花生等配料則琳瑯一桌,滿目豐盛至極。「你卡大漢,阿媽沒空管顧,你要好好招呼弟弟吃飯。」每每,阿媽總這樣叮嚀著。
傳統市場裡,人馬雜遝,叫賣吆喝聲彼落此起,各種人聲氣味塵煙,兀自熱鬧滾滾,四方海闊的喧騰著。那景象好比眼前七八十口大蒸籠,汩汩騰騰並時冒著生蛟活龍似的水煙,嚷嚷濛濛混沌八方,蛤蟆吵坑式的囂噪一片。市場裡不到半坪大的小小一方空間裡,阿媽在此手腳利索,刻勤刻苦,兢兢業業的分秒經營著。每每阿媽總趕在市場開市之前,先在攤位上鋪開一層淺綠色的塑膠布,再別類分門的擺上各式繽紛的菜蔬;而說來也奇,薄薄一塊塑膠布,果真讓蔬菜的賣像看來悅目鮮潔許多,「人客看到,嘛卡歡喜買!」阿媽得意的笑著說。
謀生本已艱難,更何況黃昏暮年,肩上再額外扛負著你們兩個拖油瓶?多年來,阿媽在你們面前,絕口不提有關母親的任何事;而你對母親的最後記憶,也一直停留在那年家門前的巷子口。父親離開的傷痛與南台灣醉酒似的烈陽,逐漸在生命裡淡去,你們在一個仍然難以全然歡喜適應,日夜擁擠騷動的小鎮上,依偎著阿媽,開啟了另一頁人生。
每天放了學,你總和弟弟先鑽進湧動如潮的菜市場人群裡,再一個勁兒的擠到阿媽的攤位上,拉開小板凳,專心的做起功課來。常常,功課才剛寫了幾行,肚子裏的群蛙,便不聽使喚的呱呱噪鳴。這時往往一手捏著阿媽遞過來軟糊糊的紙鈔,一手牽著弟弟,九彎十八拐的來到菜市口阿蘭姨的麵攤上,點一碗冒著騰騰熱氣的切仔麵,大快朵頤一番;或者鑽到市場的另一頭,向阿清伯買兩根烤得焦焦黃黃的玉蜀黍,一路慢慢的啃回來;偶爾也向被火紋身過的花花姊,買份香噴噴的油飯吃。儘管人生有著鋪天蓋地的辛酸與滄桑,然你和弟弟卻渾然不識愁滋味的,續續轉悠在永和五穀豐登,萬象富饒的一片菜市裡。漸漸長大,你開始也慢慢學習秤秤斤兩,加加減減幫忙算算帳,盼望多少能分擔一點阿媽的辛勞。但阿媽一直不希望你們將時間「浪費」在菜攤上,她總說:「好好讀書,將來才有出息,不要像你阿媽,一輩子只能在這裡賺艱苦錢…。」
永和菜市場就像是個萬花筒,種種形色各異的人們在此往往來來;這麼多年過去,你一旁看著阿媽,如何靈活但誠懇的應付著三教九流的客人,心裡只有感佩敬重。有一次,一個打扮光鮮入時的太太,為了極小的斤兩誤差,竟在阿媽面前咆哮嚷嚷了起來,大聲指責阿媽的不是;只見阿媽一路微笑吟吟,不卑不亢的連連解釋著。一會兒婦人發洩完怒氣後,冷靜下來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算錯了;沒想,剛剛指天罵地的,竟是一場大大的烏龍;當下,臉色尷尬,沒多說什麼便匆匆離開了。日後,這位太太竟成了阿媽的常客。又有一陣子,阿媽認識了一名年輕的越南單親媽媽,「可憐三十歲不到,老公就死了,一個人又要照顧老的,又要養兩個小的,唉…」阿媽同情她的遭遇,常常主動減價不說,甚至更常將各色青菜,隨手打包的免費送給她。而遇上愛貪小便宜的客人,阿媽也自有一套「吃小虧,遠水長流就是佔便宜」的應對哲學。「只要不會太超過,人客歡喜就好!人客來,你就賺錢,是不是?」
阿媽賣菜的收入微薄,但從來不曾讓你們感覺任何匱乏,逢年過節,家裡該張羅的,該打點的新帽新鞋與新衣等等,樣樣不曾短少。至於阿媽自己,則多年來,像抹勞碌的影子,淡淡的移動在早市與黃昏市的天平兩端,地久天長的維繫著你們安穩的日日月月。偶爾難得的市場公休日,阿媽更不忘準備牲禮,領著你們到保福宮,給保生大帝磕頭上香,祈求歲月平安,讀書長進。極有限的幾次,甚至還陪著你們,沿著大橋走進台北城,四處閒逛,開開眼界。阿媽年輕時就守寡,一手帶大母親和舅舅,但也許因為長年的忙碌與疏於管教,身為獨子的舅舅年紀輕輕就因染毒而多次進出勒戒所,並在一次幫派的鬥毆中傷重身亡;至於母親,則當年因執意嫁給年長她許多的外省老芋仔父親後,與阿媽之間,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多年來了無音訊。不只一次,你望著阿媽年邁佝僂的身影,出神的想著:「阿媽究竟是怎麼看待這一切?這一切所謂命運的東西?」
當年,被「陌生」的阿媽一路領回永和,那方陰暗潮濕,左右喧囂不斷的小小公寓時;你還僅是個懵懂模糊,不識人間滋味的孩子。甚至嘗以緘默對抗心裡的創傷,閉鎖情感的罅隙,蒙頭無謂地面對著失了感應的日月流年。是阿媽,從不多說什麼的阿媽,在一粥一飯,絲絲縷縷,深細無痕的情感迂迴之間,暖溶了你們早經冰霜封凍的心口,擦亮了命運的塵垢,引渡你們的新生。若果當年沒有阿媽,你不能想像生命將以何種獰扭的面貌繼續?考上大學的那一天,阿媽的欣喜之情溢於言表;你不知背後,她到底花卻多少心思,找過問過多少人,挖破多少撲滿存錢筒,幫你買了生平第一台筆電,端端的置放在你床頭桌前,滿心祝賀著你的未來?
那年,你大四,弟弟大二;阿媽終於沒留給你們任何報答的機會,翩然離去。
再次來到馬蹄蓮與百合花圍繞的靈塔前,你凝視著綠甕上嵌著的阿媽形影,任淚水靜靜滑落;儘管這些年,永和早已從當年的小鎮,快速成長,成為今日台灣人口密度最高的都市;而當年阿媽寄託半生的老菜市,也因附近光鮮敞亮紛紛崛起的現代賣場,而相形顯得黯淡落寞;然你心底比誰都明白,那所有屬於永和的歲月,關於阿媽的記憶,與永和傳統市集裡的繁華煙塵,終將成為你心靈的沃壤與原鄉,恆定的靜待著你,種種,漂泊之後底賦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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