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肉麵館
當年我在梅家牛肉麵館當伙計,正值黃金時期。每晚,老闆娘用數鈔機計算鈔票,撒謊不是人。六個伙計,採取三班制。我和吳用之是固定第一班,清晨三至十一時,首先由我駕駛小貨車到批發市場採購牛肉、蔬菜,由梅老闆帶隊。回來,我洗肉、切肉、燉肉;小吳做泡菜;老闆放佐料,屬於保密性質。五點多鐘,早起的客人便開始進店了。
我採購的牛肉,肉質鮮嫩,好吃,上等黃牛肉,每晨必進貨一百多斤。小吳採購的蔬菜,我不清楚,只嚐過他做的泡菜,三十元一盤,別有一番滋味。每天要銷售四、五桶。煮麵、加肉、舀湯、灑蔥花,別看這手續簡單,沒經驗是做不來的。牛肉麵只賣兩種:清燉、紅燒(有辣椒)。至於雙手托著麵碗朝各桌送,更得格外小心,否則老闆娘會當面罵人的。
老闆娘林馨,南投人,國中畢業,她的腦筋真好,記性特強,人再多,結賬、找錢,分文不錯。她已四十出頭,看起來像十七八的姑娘。她常發牢騷,人家去歐洲、紐約還到澳洲,我連香港也沒去過。每天她經手好幾萬,兩隻水靈的眼睛不停地眨巴,時常暗地叮我:「老賈,你得給我把老梅看好,這傢伙悶騷,愛女人,也愛賭錢。」
梅連方出門,都是我開車送他。他上哪兒去,我最清楚。有客人喊他「梅蘭芳」,他茫然不曉,問我,我說梅蘭芳,鼎鼎大名京劇藝術家。
有沒有楊麗花棒?
差不多。
不過,梅蘭芳是個男人。
梅老闆坐在車上,有時也吼兩句「一馬離了西涼界」,實在難聽。他待人厚道,初進牛肉麵館,我的工資每月一萬二,不久,他就升我月資二萬。因為他聽說我有個女朋友在街上為婦女挽臉,他夫婦二人曾勸促她來店內洗碗,月薪八千元。我不好意思,女友,又不是老婆,要是將來結婚新郎不是賈明,而是別人,讓我的臉往哪裡擱?
對了,我把話扯遠了。梅老闆有個不良嗜好,賭牌九,常輸。我曾警告他:「你一把牌輸掉五十多碗牛肉麵,我心疼呀。」
沒關係。我會贏回來。
老闆,您要再押牌九,我一定打小報告。
派出所的警員都認得我,好朋友。
沒用。我告訴老闆娘。
千萬別告訴她。我的私房錢,她並不知道。你要保密。她若知道,以後我可慘啦。接著,他將計劃告訴我,中秋節,帶三十萬,大賭一場,贏了,洗手不幹。「老賈,你的牌九很棒,幫我賭,怎麼樣?贏了給你吃紅。」但是,有一個條件。
說。
我怎麼配牌、出牌,你不能干涉。
行。讓我看,行吧?我不說話。他央求說。
莊家可能作假,老是通吃。輸出去了十多萬,僅是十分鐘光景,梅連方一句話不說。
莊家打骰子,取牌。贏了,有點驕傲。莊家現出一對「猴子」,證明他穩贏不輸。我的心涼了。四顆牌,一對天牌、一顆虎頭、一顆十點。老梅看得清楚。我以前二點、後三點出牌。結果,莊家前面一點,後面猴子,和牌,莊家的臉綠了,沒贏到我押的十萬元。全場的人,見我折了「天牌」,大吃一驚。
接連賭了幾把牌,贏了二十多萬。手上已有五十餘萬。老梅向我使了一個眼色,低聲說:「砸下去吧!」
莊家打骰子前,躊躇滿志地說:「我這裡現鈔一千多萬,儘管下注吧,別怕,打骰子有錢。」
我將袋子裡的新鈔,完全押向「天門」。
「多少?」莊家問我。
「大概五十七、八萬。」
莊家掐起兩粒骰子,打了個七點。我取第一副牌。一看,天牌、地牌、人牌、雜八。老梅激動地掐了我屁股一下。地槓、天槓出牌,莊家傻了眼。他的牌也不小,前九點、後九點,吃三道的牌。鈔票裝進小帆布袋,改日再賭,我倆得趕快去批發菜市場了。
途中,大致算一下,贏了有五十八萬。
以後,我決心不賭了!
老闆,你要再賭錢,我就辭職,撒謊不是人!
賈明,我給你十萬吃紅。
啥也不吃。您要獎勵我的話,讓我老婆來牛肉麵館幫忙洗碗、洗菜,給客人端麵,行麼?
那還有什麼問題,明天就上班。怎麼,你們結婚了?
上個月休假三天,我們按照台灣傳統習俗,在門口搭涼棚,辦桌,拜堂。為了怕影響麵館生意,同事都沒發喜帖。
老闆批評我做的草率,應該通知大家。次日,老闆娘樂得閤不攏嘴,大抵她已得到丈夫贏錢的消息,而且兩口子圓了房,化解過去的怨恨。她悄悄塞給我一個紅包,囑咐我:「老賈,我多謝你。你把紅包留下,錢交給你老婆。你老婆真不錯,為了討生活,三十六歲才結婚。唉。」
洗碗原有二人,皆工作八小時。我老婆來店,為了配合我的早班時間,她固定上清晨七時至下午三時的班。進店,開始洗碗,沒有休息時間。老闆娘要求麵碗一定要洗刷乾淨,用抹布擦拭得不見水滴。工作期間,不能進食,只能喝水。下午三時到晚間十一時,由阿柑嫂接班。另外一位是兩頭班,白天工作四小時,晚上四小時。大抵每隔數月,老闆娘再輪流重排,以示公道。
梅老闆有一子一女,都高職畢業。這兩個孩子輪流幫母親收賬。男孩梅思九,吊兒郎當,耳朵上掛耳機聽搖滾樂。女兒梅思卉,質樸勤勞,而且俊俏,她的腦筋比她媽還精明。
有一次,阿九從外面帶了七八個朋友,進來吃麵。吃罷,一抹嘴,想揚長而去。小吳攔住他們,說尚未付賬。阿九翻臉斥責小吳:「付不付賬,跟你有什麼關係?」後來,他的話傳到老闆那裡,把他狠狠罵了一頓。從此,他再也不來店了。聽說他考取了南部一所專科大學。
阿卉為了幫忙照顧麵館生意,決心不再升學,接替母親的工作。她長得越來越像她媽。不少老客人常認錯人,進店跟阿卉打招呼:「老闆娘,妳怎麼越來越年輕了?像個十七、八的小姑娘哩!」
「大叔,沒錯,我今年虛歲十九,屬猴的。」阿卉說。四周的客人哄堂大笑。
那天清晨下小雨,我開車載老闆、小吳去批發菜市場採買。提起阿卉,老闆泛愁,別家女孩都有男朋友,阿卉卻沒談過戀愛。她一天到晚呆在麵館,接觸的都是吃牛肉麵的中老年客人。年輕小青年是不愛朝這裡跑的,他們愛吃炒米粉、牛肉燴飯、滷肉飯、肉絲麵。進咱們牛肉麵館,吃一碗最陽春的牛肉湯麵也得八十塊。如果叫一碗牛腩麵,加上一盤泡菜,得花一百八十元,小青年吃得起麼?
「老賈,你認識的人多,給阿卉介紹一個男朋友吧。」我不吭氣,充耳不聞。這種事兒,誰也辦不到。即使辦得到,也別答應。將來小倆口恩愛幸福也就罷了,要是吵吵鬧鬧甚至離婚,都怪到你頭上來了──吃力不討好,何必惹來一身腥。
梅連方的牛肉麵館,將來在台灣餐飲業會是一枝獨秀,等著看歷史吧。小孩的雞巴──來日方長。別瞧不起門面不大,裝潢樸實,那些虛有其表的台北人,是不願帶海外歸來的親友、大鼻子洋人來吃牛肉麵的。但是,這家麵館的牛肉麵,肉好、麵Q、湯頭讚,確實好吃。別人不知,我卻知道,因為我是麵館的伙計。套句文藝話,「內容決定形式」,確實做到。
台北有十多個所謂「飲食專家」,每年總會出點子搞一場「牛肉麵比賽」。目的為何,不解。把不少牛肉麵業人員,絞盡腦汁,累得汗流浹背,為的名列前茅。這和各刊物徵文比賽一樣,獲獎者受害,失敗者放棄寫作,害了文學前途。這些罪人卻藉此成名。罪人者,評審委員也。每年「牛肉麵比賽」,梅老闆誓不參加,他的理由簡單,我的牛肉麵好吃、營養、衛生,吃過的客人都心知肚明,憑什麼要我去伺候這幾個愛出風頭的學者、作家?何況也不是真正有經驗、有學問的學者、作家。
梅連方的理論,簡單易懂:一個常打勝仗的軍隊,並不是靠比賽獲得榮譽的軍隊。牛肉麵好不好,它跟參加「牛肉麵比賽」毫無關係。
咱們麵館的客人,誰也拉不走;即使他在美國旅居十年,回台探親,一下桃園國際機場,得先坐車子奔來咱麵館吃一碗紅燒牛肉麵、一盤泡菜再說。吃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衛生紙用了一大堆。記者卻在報上胡扯什麼「終於懷著悲傷的、喜極而泣的心情,回到了他思念的芳香的土地。」讓人讀起來渾身起雞皮疙瘩。
從梅老闆、阿馨、阿卉到托著碗送麵的伙計,對客人並不微笑,也不忸怩作態,表示熱情,但是這些食客卻有「賓至如歸」之感。這些食客從不翻一下坊間出版有關牛肉麵的做法與報導之類的小冊子,他們看了封面,冷笑,嘴裡冒出一句話:「懂得個屁!」
梅連方是阿里山人,他的性格像岩石一般堅硬、固執,開牛肉麵館,他有三不政策,任何人也推翻不了的觀點。一是不送麵。附近大企業家、將軍、名人,打電話囑我們限時送到十碗、八碗牛肉麵。老梅一概置之不理:「叫他們自己過來吃吧!麵條和便當不同。告訴他們,連總統府也不送。」二是不包辦。過去公司行號過節慶,商議午、晚餐時間,不要對外營業,由他們職工包了,大約兩三百碗。梅老闆說:「妹塞,三千碗也不行,不破例子,除非廖添丁來電話。」三是不宣傳。任何記者進來採訪,只問吃什麼麵,其他的話,一概免談。電視台記者來了三人,其中一人是翻譯,說是從日本東京來的,NHK台。老闆阻止他三人說:「客人多,別擋路。我只收台幣,不收外國鈔票,歹勢!」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