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的眼眸
文藝復興時期義大利的藝術家米開朗基羅嘗言:所謂雕刻,是「一種通過削減而實現的藝術」;亦即通過藝術家的靈視慧眼「敲掉多餘的石頭」,將完美的藝術形象自冰冷包覆的堅硬外殼下解放出來。米氏深受柏拉圖哲學影響深信人生最高之目的,在使靈魂從肉體的桎梏中解脫昇華而出,終達最深刻之自由並與神合一。因此對米氏而言,面對蘊藏在大理石塊中的藝術形象,猶如人類以物質存在之肉身,深深困鎖於黑暗枯澀的現實中而不得自由一般;故雕刻藝術在此,竟化身為一種靈魂救贖的行為,藉藝術家之手「敲掉多餘的石頭」,還雕像以純粹之自由。玩味米氏「削減」一說,心思簡淨,悠然意遠。
過舊曆年的大紅春聯上,處處可見平凡人世的單純願望,所謂「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堂。」「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天生富貴福祿壽,地生金玉富貴春。」「門迎春夏秋冬福,戶納東西南北財。」…等等;放眼讀來,璀璨金光,歷歷不離財源廣進,福祿壽喜,年年有餘,多多益善的執著與深情。存在,原是一段萬苦千難風險備嚐的艱辛旅程,因此芸芸眾生們深衷那一點免於匱乏的想望,自是明白可解。然順此思維之發展,則又見證人間萬象,種種,多還要更多,還要更多、更多…等,陸離光怪之慾求,而一切究竟將伊於胡底?終成為一樁糾結難理的公案,摧折椎磨著世代人心。
杜甫筆下唐朝長安城巍巍朱門之後,隨風飄來陣陣酒肉酸腐敗壞地惡臭;而曾於美國加州發生的一起船難事件中,救難人員最終將那名沈落海底最深處的受難者撈起之時,驚訝的發現,在其已然冰冷的屍身上,竟以一條皮帶緊緊綑綁了兩百多磅的黃金;晚明張岱在其〈自為墓誌銘〉一文中嘗言:「少為紈褲子弟,極愛繁華。」,因此舉凡精舍美婢鮮衣美食駿馬華燈煙火梨園鼓吹古董好鳥…等等,無所不涉,亦無一不愛;又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在《傻子伊凡》一書中,描繪了一個小魔鬼向老魔鬼誇耀,如何成功的讓一名良善農夫的靈魂墮落時,忍不住沾沾自喜著說:「我只不過讓他擁有的遠比他所需要的更多而已」。
驀然驚覺,在始終多還要更多,還要更多、更多…地願望之後;魔鬼竟絡繹於途與我們肩摩踵接的紛至沓來。朱門酒肉臭之後,難免還伴隨著一波波高潮迭起的朱門恩怨;沈埋深海的兩百磅黃金,則猶如烏衣巷口那輪古老的夕日,在幽邃森森的海底,泛著曖曖鬼魅般的冷冷針茫,萬劍鑽心似穿刺那一身冰冷僵硬的貪嗔癡怨。而張岱在勞碌半生之後,徹悟「繁華靡麗,過眼皆空」;又上帝所在的天堂門外,魔鬼則始終處心積慮磨刀霍霍,靜待世間無數男女浮世德們,與之訂定交換靈魂的契約。
啊!慾壑難填地盲昧之生,何其多憂不歡?「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急攘攘蠅爭血。」睜眼,鬧紛紛爾虞我詐,算計勾鬥的精彩戲碼,鑼鼓喧闐,永無寧日地輪番上演。細忖,人海波瀾眾生無歡,到底自作孽難苟活;然如今人欲掀騰,竟亦波及無辜,面對杳藍穹頂上那一方大大的窟窿,與接二連三近在眼前令人束手的災變,回顧這一路因「人心不足」對大自然所進行的一切瘋狂掠奪與剝削,終至地裂山崩,生靈塗炭,人間已然煉獄;對此,如何能夠不感無地自容之惴惴,羞愧與汗顏?
無有西王母的靈丹仙藥,不能飛昇月宮絕棄塵寰,你畢竟存在五濁惡世紅塵漫天的人間;告別童話之後,長期罹患著治癒不了的憂鬱,冷徹骨髓的失望,與人世假一層水汪汪的隔膜,相敬如賓的對峙著。忖度著米開朗幾羅有關雕刻是削減之藝術一說,揣想張岱在國破家滅之際,已然堪透人世「多餘之石頭」,遂大刀闊斧的振臂一揮,自此以遺民身分集後半生四十年之毅力,不畏異族高壓統治,堅修明史著述不輟,鞠躬盡瘁以歿。而凡俗願望著「多還要更多!更多!」的種種,萬方造孽之餘,又何嘗不是靈魂背負著「多餘之石頭」,欲滿為患的苦痛呼喊?又你高牆砌築地自我冰封,竟至何異困羈冷冷塊石中那一縷索漠幽魂?
熬煎曲折,幡然醒悟:完美藝術形象之取得,一如自在人生之追求─於不輟不墜地禪悟中,得清靜光明之智慧蕩滌心魔,毅然敲卻礦石堅硬冰冷之外殼,與人世熱鬧場中十方「多餘之石頭 」;證得無上涅盤,享藝術與人生之大清涼,大自在,大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