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行腳
我在攝氏三十幾度的炎陽下從上海搭火車來到杭州,尋訪在詩詞小說中讀過無數回的西湖,順邊看看龔自珍、郁達夫的故居。
龔自珍故居在今天杭州火車站附近,已然不知真正所在,只有一棟商人的古宅,修建為龔氏紀念館,陳列著龔自珍生前用過的劍簫等物,以及後人研究他的著作,當然還有各種版本的龔氏詩文集。我很早便對這位劍氣簫聲伴一生的晚清思想家充滿好奇,曾寫過研究他己亥雜詩的論文。龔自珍母親是段玉裁的女兒,自己又娶段氏表妹為妻,詩詞甚為外祖父段玉裁稱賞,曾為之作序。他從學於浙派的今文公羊學家,以公羊之義評騭時政,時時洞見治國之要,如他力陳新疆置行省及禁燬鴉片,後來清廷都一一實現,他斷言天下將亂,果不其然,不久太平天國軍起。道光己亥年間,他匆匆辭官出京,次年方返回接眷,其事可疑,有人因附會他和女詩人顧太清戀愛,顧為清皇室貝勒之如福晉,貝勒奕繪知悉後,遣人追殺龔,龔因此倉促辭官回杭,此即著名之丁香花疑案。
龔自珍性格極端矛盾,他是經世良才,但同時又頹廢多情,一生訪妓尋僧,過從女子無數,最有名的當然是己亥年歸杭途中遇見的妓女靈簫,他後來甚至為靈簫贖身,貯之於杭州之羽琌別館。
出龔自珍紀念館後,步行到數百尺外的大學路訪郁達夫為王映霞所築的風雨茅蘆。在十餘次問人的挫折之後,終於在當地店家問到位於杭州市立小學對面巷子的郁氏故居。以今天眼光來看,風雨茅蘆還是算得上豪宅,佔地不下數百坪,灰牆藍瓦,建材極佳,可見郁氏當年小說之暢銷,否則難有如此財力。房子已無人居住,被列為文物保存重點。事實上,茅蘆完工之後,郁王感情生變,並沒能好好安居豪宅。
離開市區,背著行囊搭公車赴西湖。我一向獨自旅行,也利用當地大眾運輸,為的是體驗常民生活,因此問路打尖,常常苦不堪言,但比起另一位明代的大旅行家徐霞客,我畢竟有現代交通的便捷與旅館的舒適,徐霞客一生走遍九州山川,驢背馬上,穿林越嶺,白天趕路,晚上則在旅店秉燭書寫見聞,才會有後來著名的《徐霞客遊記》,尤其他晚年猶遠赴雲南、貴州探險,最後摔斷足骨,也因此病逝。徐霞客身殉他所鍾愛的旅行,大概也可以死而無憾了。
西湖當然再也沒有了晚明小品中的優雅,西湖待月,看人者亦為人所看,但今天環湖的北山路、南山路車流不斷,宛如鬧市,清波門一帶開著許多餐廳,霓虹燈與喇叭聲掩蓋了蟲鳴與星月,重修的雷塔完成於二○○三年,塔頂金碧輝煌,已無古意,只有岳墳岳王廟讓人懷想當年盡忠報國的孤臣。但風景有價,大陸任何旅遊點都收費不菲,不免讓人掃興。
靈隱寺是唐代古剎,清代康熙、乾隆下江南,都曾來此禮佛,對我而言,它是唐朝詩人駱賓王與宋之問靈魂相遇之處。傳說駱賓王追隨徐敬業起兵討武則天,寫下讓武曌動容的檄文,事敗後不知所終,也有人說他落髮隱居靈隱寺。後來宋之問被貶杭州,遊靈隱寺,詩成一半無以為繼,有僧人續成之,則駱賓王也。事屬無稽,因駱、宋時代不侔,駱賓王不可能活到宋之問貶官的年代。
西湖還有白居易和蘇東坡,當年他們疏濬湖水,為我們留下了處處垂柳橫貫的蘇堤和縱貫的白堤,西湖也有清代大學者俞樾的墓園和章太炎紀念館,但西湖最容易讓人想起的當然是中國第一美女西施,誰沒有讀過蘇東坡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呢?
但江山秀麗有時竟也成歷史罪人,「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何休,暖風吹得逝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杭州是南宋都城,周密的《武林舊事》詳細記載了當年杭州的風俗及繁華,南宋君臣不思圖強復國,和西湖有什麼相干呢?一泓澄水,竟也成代罪羔羊,真是無辜。
西湖的孤山遍植桂花,桂花通常在秋天八月飄香,但唐人王維詩說:「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春天何來桂花呢?於是東坡考證說,桂花品種中自有一種四季桂,四時皆可開花。我讀到郁達夫的小說〈遲桂花〉,背景就是孤山,文中以遲開的桂花比喻晚來的幸福,可見孤山桂花不是四季桂。
杭州和西湖都滿是歷史的記憶,我的行腳匆匆,只能在晨光乍現,遊人未興的時刻在西湖的湖光山色中短暫捕捉一點幽靜。文明的輪軸不曾停歇,西湖已成鬧市,這也是現代生活的無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