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響從前─〈南風吹〉
翻開那個半世紀前用筆記本手抄的歌本,那支只有歌名、簡譜,和歌詞的〈南風吹〉,仍舊像小愛人般的玉立眼前,歌詞的原文如下:
「南風吹得春水皺,田邊的野草綠油油。妹在前,郎在後,郎呀郎,你別追得那樣緊,給人見了多害羞。郎呀,不是小妹情意薄,閒人閒話不好受。」
「南風吹得春水皺,田邊的野草綠油油。妹在前,郎在後,郎呀郎,白天人多嘴也雜,且等月上柳梢頭。郎呀,這裡不要再開口,你要且待黃昏後。」
這是「鴛鴦蝴蝶派」時代的歌曲,也是抗戰後半期影歌界「無郎不成歌,無妹不落詞」時的流行歌曲。而我初次聽到這支歌,卻是在民國卅八年秋天,由江西贛州南下到廣東潮汕地區,跟隊上的廣東客家同學在一塊玩的時候。
當時,我們隊上就「插班」了三十多個客家同學。他們都是抗日名將羅卓英、民族英雄謝團長(晉元),和儒將柯遠芬等將軍的小老鄉。他們講起普通話來總有點「咖」(客家)味,新鮮又好玩,我也就跟他們「嘛格、嘛格」地混在一起了。
由於我們都是志願從軍,且剛剛離開書本,故在緊張的操課之餘,仍有濃濃的「學子味」。有個傍晚,五六個同學聚在駐地前面大水塘邊的柳樹下閒扯。晚風吹來,綠柳搖曳。一位同學突然哼出了「晚風拂柳笛聲殘」,氣氛頓時有些變調。好得另一位開心派及時吊起小公雞的嗓子,唱起「南風吹得春水皺」。雖然,他把「野草」唱成了「雅草」﹙廣東國語﹚,卻是旋乾轉坤地扭轉了整個氣氛。 那以後,只要他們一唱,我就跟著學,很快的,我也會唱了。
大陸棄守,我們隨軍輾轉,聚合離散,一晃眼就四五個年頭,有些同學已是幾度同窗共事的「老伙伴」了。偶而聚首,總會哼幾句〈南風吹〉來下酒。
民國四十三年年尾,我奉派到南麂島載波臺工作。當時,包括黨政軍情,派駐在那個孤島上的各種電臺有七、八個之多,在那些電臺裡,我的同學也有四五個。而戍守該島的那個步兵團,是我們的老部隊,每個連都有我們的同學,且都是排長了。當時,大陳海域風緊雲急,我們在孤島上重逢,卻也有一份「島孤人不孤」的溫馨。每有聚會,總要「往事從頭記」一回,總要唱唱〈南風吹〉等老歌來沉醉一下。
一江山失守,及「大陳撤退」後,復興航空的「藍天鵝」﹙水上飛機﹚來到了南麂,當時,我們有了最壞的打算。誰知,二月廿三日當晚深夜就開始了「飛龍計劃」﹙撤退的代號﹚。廿四小時後,我們載波臺回到了基隆,接著在「旭坵賓館」﹙據說是囚禁陳儀的地方﹚開設了一個中繼第七艦隊旗艦到介壽館的載波臺。那時,台北是夜夜笙歌,基隆也像個花都﹙因為美軍的緣故﹚。夏初,基隆的海水浴場開放後,我們在機房裡都可以聽到海灘上那個大喇叭播放出來的流行歌曲,尤其是董佩佩和林黛的,只是,聽不到〈南風吹〉。
那年初秋,我單獨奉派到宜蘭東澳,參與東部電路的開設工作。任務完成後,便留在烏石鼻電臺。那兒,上不黏天,下不著地,每週只開一次車去羅東採辦。某次,在一家老書店裡看到了一個歌本,隨便翻翻,裡面竟有〈南風吹〉那條歌。因為買不起,只好背著老板來「抄」。
一晃眼,半個多世紀了。今年春節期間,一位旅居美國廿年的梅縣同學,深夜來電賀年,並問我在「搞什麼」﹙消遣﹚,我隨口唱了句「柳葉青又青」,他立即回說「是〈千里送京娘〉」,我又唱了句「南風吹得春水皺」,他也馬上回答「是〈南風吹〉」。當下,想著他是有幾分懷鄉了。第二天,我就買了十張國語老歌的CD寄去。雖然沒有〈南風吹〉,卻有〈千里送京娘〉等百多條「老老歌」,應可聊慰他的鄉愁於萬一吧?
走筆至此,〈南風吹〉的作者及演唱者是誰呢?手抄本上一片空白。直到去年春天,看了洪芳怡的《天涯歌女·周璇與他的歌》,才知是周璇在「百代」灌唱的一支「單曲」﹙另據水晶〈莫忘作歌人姓「嚴」〉一文中報導,此歌是周璇在民國廿四、五年間的招牌歌之一﹚,詞是黎錦光寫的,作曲人是江濤。江濤是不是江定仙?不得而知。黎錦光則是流行歌壇的知名人物,金鋼、李七牛、金玉谷等是他的筆名。黎是「投共」了的﹙江若是江定仙,也是「投共」的﹚。有了這些緣故,〈南風吹〉在「靡靡之音」的罪名外,當然的,又多了一條「重罪」。這也許就是以前的歌本不敢把詞曲作者印出,甚至不印這條歌的原因吧?
認真的說,這支歌的歌詞,不僅有《詩經·鄭風·將仲子》裡「將仲子兮,無踰我園﹙阻止對方追進園裡來﹚……人之多言,亦可畏也!」的詞旨,且借用了朱淑真﹙一說歐陽修﹚「人約黃昏後,月上柳梢頭」的意境﹙即歌詞中的「且等月上柳梢頭」和「你要且待黃昏後」﹚。至於詞曲作者的政治因素,早已成了「明日黃花」,應該讓這支歌恢復它「情歌」的本來面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