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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哲學斷片──關於維根斯坦﹑科學實在論﹑並兼致陳慶瀚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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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多來,在文學創作的空檔裏,我斷斷續續思考著自己當初和陳慶瀚的爭議,及其延伸的相關議題。我察覺到陳慶瀚和我兩人對科學的認知其實也沒那麼南轅北轍,也有著款曲暗通處。譬如我講整體論,他講系統論,二者便互有重疊處,(系統論不妨視之為一個個小的整體論)唯系統論偏重方法,整體論偏重認識,雖然它們在西方科學史上都流行在二十世紀的二十到六十年代間,如今再來討論這個議題似乎有些落伍了。
其次,如果從科學史進程一路看下來:經典科學、複雜性科學、後現代──不能稱之為「后現代科學」,一般稱之為「后現代認知」,陳慶瀚的科學哲學之認知,一部分落在經典科學階段,一部份落在複雜性科學階段。前者如他的客觀實在性觀念,後者如他的系統方法論中,把可知和未可知的領域區分開來。然而,若以認識論來看,經典科學和複雜性科學終竟呈分道揚鏢局勢,前者以一客觀知識為基礎,而後者這種客觀知識為基礎的認知業已鬆動,至少已開始懷疑有主客體之區分此事。
究其實,陳慶瀚的科學觀其根本認知,是屬於「邏輯經驗主義」。「邏輯經驗主義」者,首先把科學視為一推理機器,其次,以科學為一由真命題組合成的體系,最後,認為觀察行為是客觀中立,且可靠的,同時也是對自然界的直接感知。然而自量子力學、相對論、渾沌及複雜科學等一連串近代新興學說蜂擁而起,這種邏輯經驗主義,或者說邏輯實證論的科學已逐漸被揚棄。半個多世紀前,奎因的〈經驗主義的兩個教條〉一文,更從語言角度對分析性和還原論這兩個觀點予進一步的批判(客觀存在和還原論是二而一的)。
邏輯經驗主義把科學發展理解成真命題的不斷累積,這就是陳慶瀚心目中科學越來越進步的圖象。然而庫恩的《科學格命的結構》早就要推翻這種看法,庫恩認為科學的發生不過是一個歷史的過程,由一個科學典範取代另一個科學典範罷了,無關乎命題的真假。陳慶瀚的科學進步觀的另一內在理路是,人(主體)對應於客體關係,喻示者人是個發現者,一步步逼近「事實真象」,一步步接近「真理」。他-幾次告訴我,科學應是「越來越進步」,而我總以為科學史上那一次次的「進步」,實則或只是越來越繁多而已。
其實我自己心知肚明,陳慶瀚拈出「科學事實」一詞,表示他依舊固守者宇宙有一絕對客觀性的思維。我以為或不如把「科學事實」改稱為「科學技術」一詞較周延。猶記得在金城萬福樓的聚唔裏,我心血來潮,問陳慶瀚有沒讀過維根斯坦的東西,他的回答使我佩服其博學。只是,他或許應該更留意維氏較早期那本《邏輯哲學論》裏的一個命題。那個命題是這樣子的:
「世界是所發生的事情。」
接著,他又用另一個命題補充前面這個命題:
「世界是事實的總和,而非事物的總和。」
這就對了,我以為維根斯坦這句話指涉的意涵,可以用來回答陳慶瀚的絕對客觀性存在觀。我們不妨進一步釐清,世界並無「事物」,卻只有「事實」,以知所有的事物無非都是原子的碰撞,無非都是「活動」。既是活動,便是一種互涉關係的存在,而非絕對客觀存在,我總以為絕對的客觀存在性事物,只是一片虛空,是「無」,並無意義,再不然,它也隱藏在永遠往後退卻的神秘裏──不錯,維根斯坦會將之歸入不可說的神秘及沉默。
不久﹝去年十月﹞,陳慶瀚應邀回金門技術學院作了場演講,講題是「系統論──一個人文科學的方法論」,他且把講題大綱投影片電傳給我。我拜讀下憂喜參半,喜的是他已經承認有渾沌、複雜、不可知領域的存在,而且系統論事實上已是人類思維方式由「實物中心論」朝向「過程中心論」轉移的產物。憂的是他強調系統論之作為一種方法,「方法」一詞能仍舊隱含著固定、不變的客觀工具性。我建議或不如將系統論視之為一種「認知」或「認知型態」,因此,不妨把講題改稱為「系統論──一個人文科學的認識論」更為妥適。
使我不免感到納悶的是,在實在論採用經典物理觀點的陳慶瀚,何以未曾警覺到,已從「實物中心論」向「過程中心論」轉移的系統論,二者(指實在論和系統論)其實已互有扞格?在系統論裏,至少有一部分系統領域歸諸於「渾沌」、「複雜」等神秘未知議題,這些議題在許多根本認知上是和傳統經典物理有所逸離的,譬如因果問題便是其中之另一最明顯者。七0年代後較之系統論更多新興的「渾沌」、「複雜」學說,對經典物理那種確信事物間存在者一個相互作用的因果鏈條是表示存疑的。維根斯坦對凡神秘、未知的領域的態度則是:沉默。我認為沉默對維根斯坦而言,並非表示消極或束手無策,或正表示他一種睿智的應對,即他以一種更廣袤的「整理論」來涵蓋事物之全體,世界之全體。又,「規律」是傳說觀點的科學本質之一,然而「渾沌」、「複雜」性的特徵,或說假設,卻是「無規律」,但以其說「渾沌」、「複雜」反科學、逸脫了科學,毋庸該說,此二者拓寬了科學本質領域。我的原意是科學不能始終墨守傳統成規。即使具規律性才能為我們所體知,但我們至少應明白到,這些能為人體知的規律性未必就是實在本身。
關於維根斯坦,除了其特立獨行的哲學觀外,我對他的人生際遇和個人人格特質,也深為著迷。譬如他們家庭曾是歐洲數一數二的鋼鐵鉅業,但他卻放棄財產繼承;分明可以擔任大學教授,但他卻寧願去當個顯然不怎麼稱職的維也納偏僻山區小學老師;接受規勸回到劍橋大學繼續未竟的學業,摩爾找來羅素擔任形式上的入學口試主考官,羅素自認已無法了解當年半途休學的這位學生的後期哲學,故先是婉拒,後來告訴摩爾,只要不讓自己負責問話,他就答應列席背書。但在當天的考試過程裏,羅素忍不住提出了一個問題,這時身為入學考生的維根斯坦歎了口氣,對羅素說:「我知道你還是不了解我。」摩爾和羅素展現了寬厚的學術胸襟,讓這位年紀已不算小的學生通過考試。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值得我們讚歎,之前身為口考教授的摩爾坐到台下,聆聽稍早前只是入學考生的維根斯坦的講課;約再隔半年後,維根斯坦獲得博士學位,成為摩爾的同事。
還有,維根斯坦日後罹患癌症,死前他問自己的主治醫生:「我可以死在你家嗎?」醫生夫婦居然真的把他接回家。他臨終前交代醫生轉告另一位友人,說自己此生是多麼幸福。一般人恐怕很難理解一貧如洗、孤獨無依的他到底幸福何在?著有「倫理學」一書的摩爾或許已代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一個幸福的人就是欣賞最有價值的『純粹的善』的人。」而這純粹的善又是什麼呢?依維根斯坦,莫非他又會說「凡無法言說的就該歸於沉默」的吧?一九五一年,摩爾榮獲英皇喬治六世頒授予一等功勳獎章,事後他驚訝莫名地對妻子說:「你能想像嗎?國王居然沒聽過維根斯坦。」維根斯坦正好死於摩爾接受英皇授勳的同一年。日後兩人也都安眠在同一座墓園,成為永遠的友伴。再相隔不到半個世紀,兩人在學術界的聲名主客易位。摩爾走的是價值哲學的路數,是建立聖殿,是大立;而維根斯坦走的是語言邏輯、現象學,是拆解聖殿,是大破──不,這也只是真早期《邏輯哲學論》受到羅素和摩爾影響時的他,此後他逐漸試圖修改自己的現象語言哲學,也許他並未成功,永遠在繞圈子,使自己陷入模糊,甚至自相矛盾,但他留下的空隙給了後人予啟發,就像尼采文學性的哲學語言,其充滿掙扎、矛盾,當時被譏非正統哲學,日後卻連後現代哲學都能在其中找到養分,這也見證了我前面所說的那句「越不精確,也就越精確。」「假就是真。」這是一種整體論。整體論不能令什麼事發生,他提供的是一種視境。(相對的,系統論可用在科學技術層面)總之,維根斯坦哲學的模糊難解反倒讓世人驚艷,留給我們無限省思的空間。歷史有沒有還他公道,給他一份應得的榮耀,也許此刻還言之過早,但據說維根斯坦墓前,從世界各地趕來朝拜瞻仰的絡繹不絕,還常有鮮花供奉。相對下,生前被奉為倫理學大師的摩爾卻是門前零落車馬稀。維根斯坦對這風光,想必又會有一番帶嘲諷性的語式吧?但他已無法起死回生,且容我僭越,或模仿其《邏輯哲學論》裏的命題語式,這樣地說明當前的景境及圖式:
時間就是生與死(的總和)。
時間就是原子事實(的存在)。
原子事實(的存在)就是有與無。
有與無就是實在性。
實在性是事物現象,不是事實本質。
事實本質無法說明,只能描述。
叨叨敘說到這裏,該告一段落了,也許陳慶瀚心想的沒錯,我們兩人只是各說各話,話說回來,科學語境論和量子論表達的不也就是這樣的思維嗎?真理或竟是各說各話、自相矛盾、永無止境。也許維根斯坦說得真好:「凡神秘無法言說的就該歸於沉默。」但在歸於緘默之前,且容我再轉述一個科學史上的典故作為結語,並祝陳慶瀚與我兩人相互碰撞的火花及友誼永遠。據說歌德不同意牛頓關於白光是各種顏色所組成的理論。日後,海森堡試圖就此衝突作一折中,在1941年於布達佩斯的一場演講會裏,他質疑此事件中有其真正的問題。即歌德與牛頓兩人許是各觸及某一事物的秩序罷了。「客觀實在性」議題的爭論莫非也是如此。我不久前曾在一篇短文裏簡要分析陳慶瀚的個人心性特質,說他兼具著科學與人文的雙重性。如今看來,他或許仍偏重於前者即科學心靈的吧?當然,至於我自己,想是偏執於後者了。誰又能在我們中間扮演折中者的角色呢?這一兩年來,我總是這樣期待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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