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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密蘇里

發布日期:
作者: 洪玉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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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載,如一恍神,穿透指掌間移動的光影,霎那間不見了。
一樣的美國大中部沃野千里風光:無邊無際的小麥田、蓊蓊鬱鬱的綠野山林,四通八達的高速交通網與純樸始終如一的密蘇里州。二十年前,在東邊的聖路易市拱門城內華盛頓大學,二十年後,州內之西側堪薩斯市的佛羅倫斯大學城,伴我而行是不同男子,二個與我命運相依的男子。
聖路易,往昔攜手並行的青春追夢者,如今已是華髮漸生的中年。而當年拱門城雪地滑倒、跌撞學走路的孩童,今日是端坐在堪薩斯城大學殿堂的健壯青年了。
時空轉換,20載竟像一眨眼。誰?誰能告訴我,這20年的歲月怎麼忽地不見了?
但是,密蘇里啊,密蘇里,卻再牽引著我,進入一段段不預期的生命旅程。
八月溽暑的密蘇里理當是炙熱的,至少記憶是如此。那時,每當那男子自外入內,第一動作便是打開冰箱,迸出清脆開罐一聲,仰著頭,冰涼的可樂便咕嚕灌入口,一副享受萬分的樣子。往往一旁見狀便笑罵:「才沒多久就變成美國人!」生性節儉的他忙不迭的爭辯道:「在這裡最便宜的是可樂。」
而此時,入夜在陌生的旅店卻異常寒冷,蜷縮在大床上覆蓋被褥仍覺哆嗦。雷聲大作,伴隨著嘩啦大雨傾下,打破一室的寂然。千里迢迢,所為何來?想想真奇妙,因旅店方圓一里外,在KU校舍內有我血液延長出去的一男子,因其故,使我在旅行異地慣常不能安睡的首夜竟能酣睡入眠。有人說過作為媽媽必須親臨孩子離家外的棲息處,當思念大網撒住母職不可救藥的纖維脈動時,妳才能具體想像孩子斯時斯景的一舉一動,或是走路,或是上課、或是運動……。這些具體的場景方是起動思念的密碼,安頓那躁然無措的心室。而我,已經錯過了一年,不想再錯過未來的幾年。
久遠,在一個更寒冷的夜晚,離開島嶼的前夕,他反覆著複雜的情緒,難言的告別,不知如何去面對妻子與稚子。因為明白此去他這個丈夫與父親的角色在未來歲月裡是缺席的,縱然如此,仍可感受到他另一面意氣風發的自我剖析遠赴異域追求理想的決心。說著說著,他眼眸發亮,胸懷遠大;聽著聽著,無法不動容,清楚的明白自己的處境,即將遠行的丈夫,未來分偶的家庭孤伶伶一切將靠自己。偽裝堅強得自心底悄悄地築起一城堡。他說一句理想堅持時,我砌一道磚牆;他道一句目標未來時,我抹一層水泥漿,明白屬於所謂家這牢不可破的城堡的雛形自那刻起一點一滴雕砌而成。
那時,兩人均年輕。世界如邈遠星空不可及,世界如在腳下足履可至。但是,世界,來了,我們來了,熱情澎湃,毫無所懼。
清晨,伴隨年輕男子進入校園。逢人介紹一旁的我:「這是我媽媽。」一年的校園生活讓他已漸在此安身立命。就像我在職場碰到形形色色的國際人士一樣,他的交友有來自亞洲的香港、新加坡、印尼、大陸或當地老美,看得出彼此間互動的友誼,因為大部份的他們透過短暫的交談,得知我明日一早要離開,都善意的表示要代替沒車的他為我送機。
源自母體,冒芽、長綠葉,雖不免巍巍巔巔地行走,仍有幾許的欣慰,因他單枝孤葉的在千里、萬里外萌長著。因他,學姐不辭辛勞、助他一臂之力前來為我這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接送機;今早未起床時又接到他來電,告知不能前來旅店找我,因為課程改了有課要上,正發愁不知如何去校園時,他學長適時來電提供我交通工具。大概是因他在外與人友好的人緣,連帶的讓我也沾光。
那年,通訊不發達,他常常透過薄薄的一張信郵,密密麻麻書寫著對異鄉課業的緊張、對家鄉妻兒的思念與歉疚。有時,捱不過我這端偶發性情緒的抱怨發洩,他情真意切的呼喚著:「就來吧!」那個年代為著生活,從不敢瀟灑、貿然丟開可溫飽的保障飯票-工作,尤其是兩個離鄉背井,剛剛才要在社會職場上站立起腳步的年輕人。定期的密蘇里探親,一圓天倫樂,總是孤單旅程中最溫暖的補給站。
睽違年久的密蘇里,仍然純樸、友善如往昔。隨著他拖著兩大箱子進宿舍,左刷右刷卡片仍刷不出可進入大門時,一旁陌生的他人忙道:「我來!」又順便幫忙拎起地上行李箱,這是初識KU的人情溫暖。就像當初他的玩笑話語,放心,在密蘇里留學的男人最不會變心,因為它最純樸,生活只有讀書與棒球。聽說要有一點顏色的生活,必須過河到伊利諾州。
KU校園佔地廣大,一個人數萬餘人的大學,層層棟棟的建築物迤邐著小山丘疊疊上去,大片綠地毯似的草坪,放眼望去賞心悅目,心胸頓然開朗。隨著他過一日的校園生活,開學首日,洋溢著青春笑語、興奮與一絲紛亂的氛圍。步行經過「ALLEN FIELD HOUSE」,他喊住我:「媽,等等。足球季賽要開始了,我順便買看球賽的學生票。」一面匆忙的指著「籃球教練之父」-MR ALLEN FOG,手拿籃球瀟灑佇立的雕像,粗概的邊介紹英雄事跡邊隱身入排列購票的隊伍中。
暗忖,這一代的他有足夠的分秒除課業學習外,同時耳濡目染著異地多元的文化。不像另一代的他,昔日在密蘇里求學,總是風塵僕僕趕著他人生的路,無暇顧及課業以外的東西。
兩個他分站在歷史洪流不同的分水嶺上。
另一代的他,成長於生計邊緣的掙扎,自小拚命課業考第一,不為榮譽,只為讀書不用錢,連這次的留學也是如此。
有限的公費,撙節開銷,省下分毫為家鄉一大一小提供探親團聚旅費的補助。記憶中密蘇里那個曾經的家,是一房一廳一廚一浴廁一更衣間的組成,簡陋單純,幾許歡笑時光定格在那一棟英式古典老舊的公寓中,那些歡笑像是記憶隧道中後退,閃閃發亮的火光。
逢探親的日子,空氣充滿歡愉的因子。因為是完整屬於家庭主婦的日子,最常做的事是穿過濃蔭密佈的屋後小徑到地下室,三個大銅板洗衣又三個大銅板烘衣。或是廚房裡四大火爐、一大烤箱在那年代不全熟諳的西式道具,窸窸窣窸的搬弄著超市最便宜食材,屋內飄浮著最典型窮留學生家庭飯菜的芳香。
在密蘇里,啟動多少首次的人生撼動:北國一望無際、白皚皚深雪一片,令人凜然的白;大山大水大陸塊大世界打開了觀望世界的心窗。明白原來人既可卑微又巨大的生存著,原來人只要努力那樣的社會不吝給掌聲…。太多的人生明白,始於密蘇里。
中午,他說有堂課要,約好下課在上課大樓前的餐廳門口見。暖暖陽光,涼風習習,一股莫名悸動襲上。因為,午餐時間眼前個個青春臉孔幌動,既熟悉又陌生。彷彿曾經有過屬於自己類似的年代,竟像隔世般那樣的遙遠…..。
涼風仍習習,歎息那青春一去不復返的歲月。
挨到下課時間,與他碰頭步行沿著Jayhawk Blvd.大道到Commence Bank,原因對生活不經心的他發生註冊轉帳未過,而自己居然不知緣故。
他諉過說因為暑假宿舍關閉,收不到帳單之故。不,不是這樣的,自二十歲起,我須視他為完全的一個成年人,除經濟外,一切生活打理皆靠自己,學習對自己負責。在一個處處以信用至上的社會,信用沒了,寸步難行。誠如那個銀行經理之建言應該養成記帳習慣,那麼錯誤即可避免,在意的是他是否能夠因此次意外習得教訓?
翌日,我將離去。悵然若失。
晚間,躺在床上心情沉重無比,輾轉反側不能成眠,想著白日校園裡他的生活種種。我雖視他為完全的一個成年人,理當信賴他,放心他,不明白為何憂愁如此沉重?自他呱呱落地臍帶脫落與我分離的那霎那,即屬於兩個獨立的個體,我不能代替他行走一步一伐。但我是深知他的,在往後的歲月裡,彷彿可預知未來會因他的弱點帶來幾許的挫敗、困頓,如果可能為他抵擋一切,是可以避免不樂見的可能發生,但是我不能啊!所有的原因與理由只有一個,就是我還是不能代替他行走任何的一步一腳印。
母職難待,他步伐是否能堅定?他是否亦步亦趨小心行走?為什麼感覺是那麼的無助與無奈?心情如千軍萬馬奔騰過來,不能平靜,在這將離去的午夜。
在機場臨別剎那,一記拳頭配合加油的耳畔叮嚀聲落在送行男子臂膀上。隱隱的疼痛自堅硬的臂膀即刻彈回,我仍然享受這疼痛背後一份美麗的心情。方然明白,這密蘇里,其實我未真正居住過,只是數度造訪,談不上「重返」。因為在此地往後的歲月裡,我仿佛隨著我血液延伸出去的這一男子,晨昏在這裡棲息著。我是固執如此的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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