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迴旋曲
是誰?創造詩人這一行業,讓我在夜裡輾轉反側之際讀起詩來!白天的熙來攘往,東奔西走,夜裡總是想圖個清靜,樂得清閒,但也常不如人願。只有詩歌相伴,才能帶我馳騁在另一個時空,也唯有《古詩十九首》陪伴我一夜無眠,守著清輝,也守著自己的一盞心燈。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古詩十九首,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這是從文學創作技巧的讚美。鍾嶸《詩品》卷上〈古詩〉:「古詩十九首,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人代冥滅,而清音獨遠。」卻是從人物心理層面的讚嘆。王夫之《薑齋詩話》:「興觀群怨,詩盡於是矣。……詩三百篇而下,惟古詩十九首能然。」《古詩十九首》是漢末一批無名詩人所創作的抒情短詩,《古詩鏡》中評價其是:「謂之風餘,謂之詩母。」其內容主要是反映漢末社會動亂給人民帶來的痛苦,它繼承了《詩經》以來的現實主義傳統,所以稱為風餘。這是從風餘說的角度來肯定《古詩十九首》的價值。
當筆者檢索《古詩十九首》的資料發現,〈庭中有奇樹〉的主題是傷別,所思念的主體是遠方的情人。女主角既然不知對方身在何處?遠方的情人能收到贈物的機率甚低,為何又要採榮華以贈之?這一段感情是確定不能有好的結果。其詩如下: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
「庭中」是詩的環境背景,庭中的「奇樹」和女主角朝夕相對,女主角因人而感到樹的存在,由樹而說到人,寄情於物。女主角天天看著奇樹的花葉枝條變化,內心有說不出的苦楚,這比「驚鴻一瞥」奇樹「發華滋」的情景更傷人。女主角天天覺得日子過得快,遠方的情人離得愈來愈遠了,日日的煎熬,把女主角心中的愛意漸漸消磨殆盡。詩中表達出女主角與情人分別後經常懷念對方的心情,層層深入抽絲剝繭女主角內心的婉曲的情致,產生距離的美感。女主角將花比擬人,情感具體化,更觸動女主角對著「花枝」的離別惆悵。「採芳」無從寄達,表現經時遠別的相思之苦,良辰美景虛設的久別之苦。詩中說物可貴,又說物不足貴,變化倏忽!這一種「變化」說明人物性格的雙重。詩句「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的轉折,才能有力地突出主題--傷別。綜觀芸芸眾生之情,昔日有情人終成眷屬,今日卻惡言相向,殊不知沈復《浮生六記》夫妻間情深意長的逸趣寫實,也能如實呈現。今日的眾生情緣,實極其矛盾、複雜,愛得發狂,愛不得變成:「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愛得極端,愛不得變成:「愛恨交織,欲其痛不欲生。」古有云:「強摘的果實不甜,強求的姻緣不圓。」
〈庭中有奇樹〉女主角的性格產生矛盾之後,在不斷的反思過程中,流露出性情重組後的真實面貌。詩以白描的手法,簡鍊的文字,極為內斂地將心情表現出來,可說是紙短情長,情感真切。陸時雍《古詩鏡》:「《十九首》深衷淺貌,短語長情。」這正說明〈庭中有奇樹〉的特色。詩中並藉由景物的描寫所呈現的環境空間,以及女主角心裡輾轉不安所呈現的心理時間,製造出一種衝突的美感。魯迅曾指出《紅樓夢》的美學價值在於打破了古代小說文學「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性格的單一傳統格局,表現了「美惡並舉」性格的豐富性。所謂「美惡並舉」就是性格構成的二重組合。〈庭中有奇樹〉中一連串的活動歷程,除了呈現人物的二重組合外,還有女主角性格複雜多樣的原因,乃在於情感動力作用所形成不同的情感導向。情感會在人們的行動中成為一種積極作用的力量,激發情感的動力來自於對詩歌的領悟力與感受程度,〈庭中有奇樹〉情景的佈置,女主角心隨境轉,鋪敘細膩情致的開展,都是一種情境的創設,對於女主角情感發展具有強烈的導向作用。這絕對無法以數學公式證明人類情感的多元與細膩。
〈庭中有奇樹〉裡情景的配置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場景,但是把這種場景和思婦懷人的主題結合,卻形成了一種深沉內蘊的意境,引起許多聯想:這位婦女在孤獨中思念丈夫或是情人,已經有一段日子吧?也許,整個寒冬,她都在等待著春天的來臨;也許,充滿生機的春光,總會給人們帶來無限的希望。那時候,日夜思念的人兒或許就會回來,春日融融,他們將重新團聚在花樹之下,執手相望,傾訴衷腸。然而,如今眼前花木扶疏,繁花滿樹,春光漫漫,她孑然一身站在樹下,怎不教人感到無限惆悵呢?
如果這棵樹是他們一起種的,她偶爾地見了這棵樹,或許會頓然引起一番驚訝和感慨,時光過得真快,轉眼又是一年了!然而,這棵樹就生在她的庭院裏,她看著樹葉一片片地嫩綠,從翠綠到鵝黃,漸漸地鋪滿了庭院;她見著花兒一朵朵地開放,繁星點點恣意成絢爛的一片。她心裡的煩惱也跟著一分一分地堆積起來,這種與日俱增的痛苦,不是更令人難以忍受嗎?此時此刻,她自然會情不自禁折下一枝花來,想把它贈送給遠方的「他」。因為這花凝聚著她的哀怨和希望,寄託著她深深的愛情。也許,她指望著花兒能夠帶走相思的苦楚,使得思緒起伏的心情能夠得到暫時的寧靜;也許,她希望園裡親手栽種的花枝,能夠打動遠方遊子的心,催促他早日歸來。筆者藉著詩中意象呈現女子「久久地癡癡地執花在手,任它香滿懷袖而無可奈何」再現的想像,發現女主角不僅能感受情緒,也能把最切身的情感表達出來,正因為女主角能把切身情緒擺在某種「距離」以外去觀照,成為客觀者,在自己和情感之中闢出一個「距離」來。女主角藉著「路遠莫致之」,將情境轉換,拋棄前幾句詩的意象,心隨境轉,從實際生活中跳脫,假借「路遠」以達到忘我,實則將悲傷降到最低。情感觸境界而發生,境界不同,情感也隨之變遷,情感變遷,意象也隨之更換。空間的場景拉到未知遠方,女主角無法預知情人的現況,只能藉由觸景生情,因為奇樹而聯想到遠方情人,是一種創造的想像。
英國心理學家布洛所說:「提到創造和欣賞的成功與否,就看能否把『距離的矛盾』安排妥當,『距離』太遠了,結果是不可了解;『距離』太近了,結果又不免讓實用的動機壓倒美感,『不即不離』是最理想。」詩句「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表達女主角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的神態,瞻望不見,佇立哽咽的感慨。詩中呈現女主角對愛情的執著,而一轉身女主角很明白,這一段情終究劃上休止符。即使女主角內心深處充滿矛盾,但藉由筆者構築美感經驗的想像世界,並透過作者「興」的筆法發揮聯想,盡而抒情達意,忘憂莫愁。筆者認為〈庭中有奇樹〉表達出人們現實生活中的情感是如此真切,在雙重性格衝突下,對立之後又平復,平復之後也能自我解套,最後的心情也才能平靜無波。這也是時下戀愛男女應該學習的一門功課,即便對方「皓齒終不發,芳心空自持」也不要對愛情失望。如果懂得情緒管理的人,便能退一步想而海闊天空,祝福對方,並能抱持下一次的戀愛會更好的信念,積極而努力地往前走去。若不善於處理者,則自戕傷己或潑硫傷人,實是一樁悲劇事件。〈庭中有奇樹〉詩句婉曲,寓意細微,表現完整的意念和感覺蘊藏在若有似無之間,給予筆者是尋繹不絕的餘味。詩的解說若有延滯,則破壞詩的意象,詩的生命也將終止,筆者認為若以「文學為美學」中的美感命題重新為〈庭中有奇樹〉做一新解。我們的生活,因為有詩則美;我們的人生視野,也因為有詩則更加寬闊;我們盼望的文學生命,也因為有詩則創造出更多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