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是海盜
「我爺爺真的當過海盜。」我很肯定地對坐在我身邊的小莉說。
加護病房的門口聚集了不少病人的家屬,會客時間快到了。
這幾天小莉從游泳池下了工就會來醫院陪我,剛才她向我提起她和她的前任男友,在一家首輪戲院裡看到神鬼奇航第五集的預告片。她現在邀我這位新任男友,等我爺爺出院後一起去看那場電影。
「真的?不,蛙人和海盜還是有差別的。」小莉的眼睛亮了一瞬,但很快又滅了下去。
這時加護病房的大門已打開,一位護士要我們探視的家屬們在進門前得穿上隔離衣,還要戴上口罩和網帽。
我們走到爺爺的病床前,爺爺神智清醒著,這是他被推出手術房後首次睜開眼睛,但他的嘴巴還插著管無法說話,他比手畫腳地示意我他要用紙筆和我溝通。
我遞給他紙筆後,他吃力地寫了很久,然後將便條紙交給我。我看紙條上歪歪倒倒地寫著:
『你趕快打這個電話號碼到廈門給我的兒子牟志清,要他儘速回台,提醒他出發前一定要先和海協會聯絡,否則到台灣後可能會被扣押回不去了………』。
我為了讓爺爺放心,便立刻拿出手機當著他的面撥通了電話,然後將紙上的訊息照唸了一遍。
對方那位名叫牟志清的男人在話筒中焦急地問我,他的父親牟永華怎麼了,我對著話筒答道:
「我爺爺的雜貨店被偷,歹徒偷錢時被他發現,經過一番扭打,對方趁他不注意抽出暗藏的刀子,向他的胸腔部位刺下去後便逃跑了。我爺爺現在在榮民醫院急救。」
對方聽了後又問我,你真的是牟永華的孫子嗎?他說他爸爸不可能有孫子的。我懶得向他解釋,只在掛掉電話前再度提醒他,爺爺交代回台前一定要知會海協會,否則回台後可能回不去了。
爺爺看我將事情辦完後就虛弱地閉上眼睛。這時我和小莉只聽到氧氣透過呼吸管送進老人口裡發出的嘶嘶聲。小時候爺爺就常在河邊訓練我說:
「你游泳除了要速度快,還要習慣用呼吸管在水面下換氣,必要時它可以救你一命。」爺爺說他二十幾歲時經常由左營成功基地游泳到西子灣再游返基地,來回八個小時。
沒想到我這位年輕時當過海盜的爺爺,在他風燭殘年的現在也需要靠一根管子將氧氣送入肺部以維持生命的不墜。
會客時間很快就結束了,我和小莉走出了加護病房,小莉說她要趕回家看她媽,分手前她向我神秘地眨了眨眼說道:「看來你的爺爺年輕時不但是海盜,還是個喜歡說謊的海盜,他竟然沒對自己的孩子說他在台灣有一個孫子。」這樣說完她便在夜色中走遠了。
小莉可算是我的初戀,我們倆在同一間游泳池打工,她負責收門票,而我是救生員。小莉本來有個當混混的男朋友,有次他在網咖劈腿被小莉當場逮著。事後那位男友曾多次追到我們工作的游泳池找小莉解釋,小莉不但不理他,還要我假扮為她的新男友給他一點下馬威。哪知後來假戲真做下,她竟然對我動了真感情而自願當我的馬子。
我和小莉都剛由附近的某家高職畢業,在等待當兵前我只能打打零工,兼幫我爺爺照顧小店的生意。最近小莉在一位市議員的服務處又多找了一份發送傳單的工作,她本來想找我一起去,誰知道卻在這個時候我爺爺遇劫進了醫院。
小莉的狀況其實比我還慘,她家和我家本來各在鳳山眷村的頭尾老死不相往來,哪知前幾年,她那位官拜上校的父親忽然被國安局抓了起來,罪名是他將軍中重要情資賣給一位身為前長官的台商。出了這種不名譽的事,小莉幾位讀大學的哥哥都休了學自食其力去了。小莉因為當時還在讀高一,所以仍和母親住在村子裡,硬著頭皮遭人指指點點。
我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我爺爺在我讀小學的時候才帶我搬進這個村子。我沒有父母,爺爺算是我的養父。隔代教養的例子在村子裡也不少見,但大多僅限於那些在軍中發生了意外的士官家庭裡。
前年整個村子進行改建,我們這些老住戶分別搬到鄰近的街上暫時賃屋居住,等大樓蓋好後再搬回來。就這樣我爺爺才將村裡的小雜貨店暫遷到村口的市街上,哪知在大樓即將完工之際,小店居然遇劫,而他也幾乎丟了老命。
至於我為什麼會對小莉說我爺爺當過海盜呢?村裡的人大多知道我爺爺在五十多年前當過兩棲的偵搜蛙人,因為我家雜貨店的牆壁上掛有一幅他年輕時袒胸露臂穿著蛙人裝的黑白照片。可是很少人知道,我爺爺在成為蛙人以前曾當過反共救國軍,專在閩浙沿海一帶出沒,執行許多國軍在檯面上不方便執行的軍事行動。再更早他的身份是專門打劫中共公安船的海盜集團,只是後來被國軍收編成了突擊隊員。
民國四十二年東山島戰役失敗後,爺爺命大全身而退。不久他被調至左營受兩棲爆破訓練才成了蛙兵。據他說八二三砲戰中他還曾揹過蔣經國以泳渡方式在炮火中搶灘上岸。後來爺爺在小金門受到日夜砲轟雙耳全聾,才在砲戰後辦了退伍。哪知退伍幾個月後,他左邊的耳朵居然逐漸復原了,所以我有記憶以來,凡和我爺爺說話時,我都必須對著他一邊的耳朵,否則他根本就聽不清楚。
退伍後爺爺被輔導會安排至一間小學當工友,他很快就和隔校另一位單腳殘障的女清潔工結了婚。兩人婚後不久便生下了獨子牟志清。我從未見過牟志清,連照片也沒見過,爺爺告訴我他的兒子於三十年前於外島服兵役時,因為站衛兵打盹結果被中共的水鬼摸走綁架到對岸,他遭下放勞改多年後獲釋,在當地娶妻生子,目前定居在廈門。
我問爺爺為什麼這些年來你的兒子都不回台灣來看你呢?
他說:「台灣方面認定他是逃兵,台灣的軍法規定,逃兵是要通緝二十五年的。」爺爺並交代,這是家族的秘密,不可以讓村子裡的任何人知道。
兩岸開放後,爺爺常到對岸去看兒子,但對他的近況,爺爺都隨口帶過不願和我多提。
爺爺和他兒子那個時代的事蹟距離我太遙遠了,爺爺今年過了八十歲,他的兒子也有五十多歲了。他們的故事隨便當神話聽聽就可以了,沒必要當真。現在兩岸人民往來得那麼密切頻繁,高中畢業旅行時我們全班去金門一遊。放眼望去那裡全是大陸的觀光客,這和爺爺口中那肅殺年代的草木皆兵情況完全不同。
我只對小莉說出了這道秘密,但她懷疑故事的真實性,她質疑道:
「大陸的水鬼不可能綁架我們的衛兵到對岸去的,他們一般都是先殺人,再將衛兵的耳朵割下帶回去交差。除非是大人物水鬼才有可能抓活口,誰會大費周章地去活捉一個小兵?何況算算時間那時中共與美國都已關係正常化了,兩岸的突擊行動也早就停止,這怎麼可能,你爺爺一定在對你隱瞞什麼………何況你爺爺當過蛙人想必殺敵無數,他的兒子理應不會差到哪去,怎會笨到被敵方的水鬼摸走?」
我不知小莉的分析是否正確,我只希望爺爺能趕快復原出院,這樣我便能帶著小莉去看海盜電影了。
爺爺的傷勢果然有好轉的跡象,醫生說再幾天就可以拔管轉到普通病房了。這天我依照會客時間進入加護病房,結果發現爺爺的病床前站了三位陌生人,爺爺虛弱地用紙筆向我表示,床頭的中年人就是他的兒子,爺爺要我稱他為大叔。剩餘的會客時間大多是那位大叔用紙筆和我父親進行交談,至於交談的是什麼內容我無從得知,但奇怪的是大叔旁邊的兩位年輕人,將這一對爺倆交談的紙上內容一一過濾並沒收。他們說任何蛛絲馬跡的證據都要帶回去給上級判讀。
短短半個小時的會客時間很快就結束了,護士示意我們一干人等要馬上離開。
走出加護病房後,我那位名叫牟志清的大叔才正式開口向我打招呼道:「原來就是你打電話到福建通知我的,當時我不知道你一直叫我父親為爺爺。」
我說沒錯。他脫掉口罩和頭罩後我才看清楚了他的臉,很粗獷的長相,皮膚較一般人黑許多,手掌尤其粗糙,想必是在對岸捕魚的勞動階級,但他身裁有點中年人發福的跡象,應該有五十歲以上的年紀了。
之後我告知他一些爺爺日常起居的生活訊息,和這次出意外的大致情況。
誰知大叔他忽然抬起頭對身邊兩位年輕人說:
「他只是個小孩子,算是我家人,你讓我們有一些隱私好嗎?」
那兩位年輕人聽了後才不好意思地退到十呎外與我們保持距離。
「這兩位年輕人是國安局派來監視我的。」大叔低聲地對我說。
我朝他所說的方向看去,才仔細注意到剛才那兩人身穿黑衣,耳朵上都戴著耳機,還清晰可見電線延伸到衣領內。他們不時嘴唇翕動著好像在和遠方的總部報告跟監的狀況。
這時我很快想到小莉懷疑爺爺說他兒子是被中共水鬼抓去的說法,於是我開門見山地問眼前的大叔說:「我不相信外島的衛兵會被中共的水鬼活捉到大陸。」
大叔好像沒聽懂,等我解釋了好幾遍,他才會意過來。他正襟危坐地將行李袋裡一份報紙交給我,他示意我看上面的新聞。他說他在金門上飛機看報時發現的,在高雄小港下了飛機後趕快又到街上去買了一份。
那是一欄報紙的頭條:
『民國六十八年少尉排長牟長青由外島列嶼駕著突擊艇投共,三十年後牟員回台探望目前在××榮民醫院加護病房裡急救的臨終老父。海基會已答應海協會,基於人道考量,台灣方面不會予以刁難。一般預料大名鼎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學院院長林逸夫,也就是由中華民國叛逃的前軍官林正義連長,可能在不久後的將來,也即將循此一模式辦理返台探親。』
這時我才知道小莉的猜測沒錯,原來爺爺口中的牟志清並非是他在台灣時的本名,難怪這些年來我用網路都搜尋不到他被中共水鬼抓走的資料。
「沒想到我爺爺會有一位臨陣脫逃的兒子。」我話中帶刺地瞧望著眼前這位一臉橫肉的大叔。
「你對你口中的爺爺瞭解多少?」他不在乎我的嘲諷改變話題問我。
「你是問那一方面?我只知道五十多年前他是蛙人,再早以前是突擊隊員。」
「他曾和你提過民國四十二年他參加東山島的突擊行動嗎?」
我思索了一會後回答道:
「我現在想起來了,有一次爺爺帶我到榮民養護中心探望另一位姓陶的爺爺,他們兩人在那邊聊了許多東山島的事。我們離開榮民中心後,爺爺對我說那位陶爺爺最自私了,那一次東山島的突擊失敗後,由他們救國軍掩護正規軍撤退,那位陶爺爺不等大家到齊就自己一人將突擊小艇駛走逃命去了,害得爺爺只能靠一根呼吸管在水面下潛泳,才躲過了中共砲艇的探照燈。後來爺爺游到公海漂浮了一天一夜,才被一艘英國貨輪救起送還給國軍。對了,爺爺說那位陶爺爺在進入榮家前還坐過牢,因為他長期用糖果誘姦鄰家的小女童。」
「我不認識你口中的陶爺爺,也沒聽我爸爸提起過他。我想知道,我父親有沒有向你提起過一位花隊長?他們突擊隊的花隊長?」
「爺爺好像有提到過一位隊長,爺爺說在那次行動中他的隊長看爺爺撤退時遺失了腳蹼,便將自己的腳蹼給了爺爺催促他快走,那位隊長卻自己留下來斷後。後來接著一陣爆炸,爺爺由海灘回頭看到他的隊長被共軍的迫擊砲炸死了。爺爺說還好他有了腳蹼,否則他可能無法及時在天亮前游出砲艇的搜索範圍,並在公海裡撐那麼久。」
「錯了,那位花隊長根本沒有死。」
「爺爺說他親眼看到隊長在爆炸聲中倒下。」
「不,他只是昏了過去,醒來後他已被共軍活捉。二十五年後中共和美國建交,為了向美國示好,中共用機帆船將花隊長和兩位大陸時期被活捉的前國軍將領一起送回小金門還給國軍,但蔣經國擔心他們已被中共思想改造不敢收,何況那兩位將領於徐蚌會戰時已被南京政府認定為降將,於是便將這三位獲釋的戰俘偷偷帶至其他列嶼,全部槍斃掉了。」
「你怎麼確定這是真的?」我有點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國民黨怎麼可以對自己同志做出這種狡兔未死便烹了走狗的冷血行為!愣了一會我才回過神,並開始質疑他的消息來源。
「當時我剛由海軍的專科班結業,分發到外島列嶼擔任偵搜大隊的分隊長,軍情局頭子們審訊這三位戰俘時,我就帶著槍兵負責近身的警衛工作,所以審訊的內容我聽得還算清楚。那兩位頭髮花白的將軍都說被俘三十一年來,他們在勞改營裡都寧死不屈絕未變節,而且當時是彈盡援絕而被俘絕未投降,但頭子們卻說他們一定負有特殊任務,是來替解放軍臥底的。輪到那位花隊長時,審訊的人說你的靈位都已入祀了忠烈祠,你要我們怎麼自圓其說呢?後來這三位戰俘們戴上黑布頭套,被騙至海邊站成一列,幾位軍情頭子向身旁的幹員們使眼色,幹員們隨即由身後掏出了M16步槍,然後瞬間齊發將這一列人打成了蜂窩。之後我被奉命帶領公差連夜將屍體裝入麻袋,裡面還添了許多大石塊沉海,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不可能,你也沒見過那位花隊長,你怎麼知道他就是帶領爺爺由東三島撤退的同一個人呢?」
「我們毀屍滅跡後,上級放我慰勞假,不過要我發誓不可向任何人透露這個『軍事機密』。但我回台後耐不住好奇,還是和我爸爸談起了這件事。我爸爸聽了後很緊張地問我那位花隊長是不是左眼是瞎的?我說沒錯,他的左眼窩由上至下還有一道長刀疤。我父親忽然難過地說,沒錯就是他,在一次劫船的打鬥中,花隊長為了救爺爺,才被偷襲的共軍水兵近身用長槍上的刺刀將他的左眼削掉的。他媽的!二十多年後我居然眼睜睜看著我父親的救命恩人,在我眼前被以前的主子處死。」
志清大叔有些自責自己當時的無助。
那兩位國安便衣不時朝向我們張望,以確定沒有突發狀況發生。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