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人
當年,妻是一個少女,作打字員。我是個窮得沒有西裝的科員。她是看我正直、勤儉,有正義感,才嫁給了我。如果這三十二萬元是騙來的,她勸我退還原主。
「不要退,媽。我這學期的補習費還沒繳。」孩子首先反對。
「老賈,你得給我講清楚,這筆錢到底怎麼來的?」
巧克力蛋糕,真甜,真香。才五百元,真划算,百吃不厭。我竟然連吃了兩塊。在孩子面前,有些庸俗齷齪的話是不能說的。孩子純潔、天真,不能污染了他的心靈。等他回房之後,我才自由地將來龍去脈告訴老婆。她批評我心地不好,不應該要這麼多錢,近似欺詐行為。
這種靠著機運、權勢的溫室中成長的新官僚,我不宰割他,怎麼對得起廣大的勞動大眾?「官僚無情,學閥無義」這個口號,一定喊出去,讓全體人民認清他們的真正面目。
這個口號聽起來怪怪的,誰發明的?
山東萊蕪人,我的小同鄉。
別吹了,我只知道萊蕪的生薑有名,沒出過學者。
告訴妳,妳一定嚇一跳!
誰?
賈半仙。
她撲過來捶我的背。沒見笑,不要鼻子,高中都沒唸完,連小學的算術都看不懂,還好意思自稱學者、半仙,咱台灣太民主了……她笑得喘不過氣。
對待這些官僚、學閥不必客氣,因為他們作威作福,根本沒把人民群眾看在眼裡。他們像虎,跟虎做朋友,最後終被虎嚙死,鬼魂亦得為虎服役;虎行求食,為虎前導。古代人早已提出「為虎作倀」,警示後人。和虎交往,絕無好下場,《太平御覽》記述:「欲為千金之裘而與狐謀其皮,欲具少牢之珍而與羊謀其羞,言未卒,狐相率逃於重丘之下,羊相呼藏於深林之中。」「與狐謀皮」後作「與虎謀皮」,可見你和官僚、學閥打交道,死路一條。倒不如先把他們幹掉,則國家和人民才得以安居樂業。
這個戴墨鏡的神祕客,官運亨通,原是預料中的事。他來了一次,付了卦資,從此再也沒到卦攤來。早知如此,當初我應該開價五十二萬,他也得乖乖地拿出來。老婆說我心狠手辣;其實我手還是不夠辣,心倒是狠了些。我原想收攤,不再經營命相館,安心在家看點書,先充實一下,然後東山再起。但是眼看明年春天,選舉日期到了,有志參選的青年,不是問卜,便是拜神。我賺錢的季節即將來臨,不趁此機會撈上一筆,豈不可惜?
凡是敢登記參選民意代表的,多為殷實富戶,否則絕不敢報名參選。參選的人,都有當選希望,卻無上榜把握──人人有希望,個個沒把握。抓住這個矛盾且患得患失的心理,我隨便指點,門前擺盆栽,床頭掛鏡子,候選人趕緊記下來,照辦。我向他要十萬,對方不敢還價九萬;不過,我對於熱心公益,家境清苦的候選人,臨走會告訴他:「你給五百元卦資,等你高票當選之後,我登門道賀!」對方充滿感激,留下兩千元,向我鞠躬道別。
選舉高潮過去,有幾個丈夫發跡的太太,找我算命,有了事業,酒色財氣,接踵而來。夜晚喝酒不回家,在外面搞劈腿,氣得那些女人到處問門路,最後闖進了賈半仙命相館,賺鈔票的機會到了。
只要談了八字,我便單刀直入,進了主題:妳先生官運亨通,這半年桃花運,妳得忍耐,小心伺候。
面對女人,開黃腔有點尷尬,轉過頭去,低聲向牆壁發言:妳先生晚上回家,笑臉迎接,把自己當成二奶,用過夜宵,摟住丈夫,「上床吧,可把我想死了!」
女客人笑起來。這一套,我不會。
不會不行,得學著點。
她正想問其他問題,被我制止。「幫我宣傳,賈半仙挽回了不少男人的心。收妳一半卦資,八千塊!」
果然,不斷地有穿著華貴的婦女,幽秘地走進來找我算命。三分鐘收八千塊,套句洋涇日本話:「發財大大的。」
一日,一個女人進來,外面還站著隨扈。態度非常驕傲,我也耐下心來談話。談到結尾,我說,妳先生回家,妳可以跟他撒嬌,「你不是喜歡女人嘛。吃兩粒威爾剛,咱們上床吧。」
她捂嘴,臉泛紅:「這種話,講得出口嘛?」
「老夫老妻,怕啥?依妳丈夫的命,他有當統帥的希望。」
付卦資時,我說:「八萬塊錢,不收支票。」
那天,貴夫人是刷卡走出「賈半仙命相館」的。
有一次,遇見一個難纏的人,好像是大學教師,算命之後,他突然問:「八卦是什麼?」我說八卦是八種基本圖形,主要象徵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八種自然現象,以「乾」、「坤」兩卦佔特別重要的地位,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一切現象的最初根源。你懂不懂?
他搖了搖頭,「不懂。我是教法律的。」
怪不得,你學的那一套,只能騙老百姓的選票。
先生,你怎麼這樣講話?
賈半仙開業以來,初次碰見你先生這樣的人,哈哈!
我是什麼人?
考試委員。
他笑了。掏皮夾,取錢,兩百元。
不夠,先生,兩萬。你若錢不夠,把身分證押在這裡,回去拿吧。那日,我是硬逼著那個教法律的教授回家取錢的。不是我無情,而是這些學者討人厭!
正想打烊,回家。有人佇立門前,左顧右盼,猶豫不決,彷彿想走進妓院,發洩一下,卻怕碰到熟人。人怕有名,豬怕肥。他終於搭拉著頭,走了進來。
你先生不認識我吧。
我一直低頭為他批八字,從未抬頭,怎會認識他?
你看電視麼?
我家裡沒買電視機。孩子功課緊,又怕電視節目污染了他純潔心靈。
驀然,我抬起了頭,看他,驚疑地說:「先生,你是李賀轉世啊。」
你知道李賀?
你可惜過份忙碌,到處演講、開會,沒有李賀那種「吟詩一夜東方白」的創作辛苦精神。李賀夜以繼日,堅持寫作,「非大醉及吊喪日率如此」。不過,先生的名滿天下,將是命運必走之路。您的卦資,應付二十萬,我只收你兩萬,恐怕你也拿不出來……哈哈!
他一面掏錢,一面問話:「你看我命裡,有沒有男孩子,繼承我的文學事業?」
不可能。絕戶命。除非找個養子,也就是乾兒子,可是你得犧牲一條腿,在萬華龍山寺被汽車軋過右腿。
萬華龍山寺?他現出驚惶的神色。
掏了半天,東湊西湊,才只一萬七千五百元。我說:「你趕快走吧!別耽誤我去聽新詩作品發表會。」
「那你……」
我扭頭走了。遇上瘋子,算我倒楣。
市政府為了改變市容,預定最近拆掉這座陳舊的菜市商場,建設成鋼筋水泥大廈。「賈半仙命相館」佔地雖小,但仍得關張、歇業。正發愁時,巫姓肉商走來告訴我,離此不遠的中華路,有座關帝廟,廟內原有一間命相館,去年因和廟主意見不合,發生爭執,於是舉家遷往南部。老巫和廟主是花蓮同鄉,介紹我的命相館遷至廟中,廟主表示歡迎。月中,選了一個黃道吉日,「賈半仙命相館」在關帝廟開業了。
關帝廟供奉的是關羽,三國蜀漢大將。字雲長,山西臨猗人。東漢末期亡命奔涿郡,從劉備起兵。建安五年劉備被曹操打敗,關羽作了俘虜。若是按照蔣老頭的脾氣,永不錄用。何況關羽在被俘期間,備受曹操禮遇,封他為壽亭侯,這是搞統戰策略。曹操釋放了關羽,關羽又回到劉備身邊,鎮守荊州,他的那把「青龍偃月刀」,刀勢大,有三十六刀法,曾把曹操官兵殺得暈頭轉向,片甲不留。可惜後勤力量薄弱,被孫權襲取荊州,關羽兵敗被殺。後來,他的英勇事蹟受到人民崇敬,尊稱他為「關公」、「關聖」;清兵入關,看了《三國演義》,更將關羽加以神化,他的廟宇普建於海峽兩岸各地。
廟主林寬,花蓮瑞穗人,比我長兩歲。文學修養不錯。廟內有一間命相館,可以增加廟宇的繁盛氣氛。凡是進廟參拜的人,不管士農工商,皆懷著一顆善良的心,這是不可諱言的事實。人是客觀的存在,到了這裡,我的心平靜、恬適,消除了過去的浮躁心態。
雖然卦資調整五百元,但對問卜者毫無影響。讓我厭惡的人少,沒有敲竹槓的對象。每日的收入仍是不錯。至少比作公務員,每天看新官僚的狗臉,要愉快些。老婆有時來看望一下,見了廟主喊「林大哥」,廟主叫我妻「阿茵」。親如家人。
廟內有董事委員會,董事長許超是著名紡織業企業家,我進入廟內不久,也被選為董事。每兩個月開一次董事會,我順便捐兩千元,算是香火錢。
這個會議只是廟內管理人員向董事會報告收支情況,廟內修補油漆費用,以及水電使用情況。老林說:「你參加不參加會,沒關係。」他還說:「兩個小時,耽誤不少來算命的客人。客人老遠跑來,嘴上不說可心裡不高興啊。」其實我也不願開會,人家董事西裝革履,皮鞋擦得光亮。我穿著一件灰色舊夾克,長褲,涼鞋,像一個老芋仔。那日,許超董事長還誠懇地說:「賈董事,改一天你到我西裝門市部,我送你一套新款的秋季西裝。」我急忙搖手,辯白:「穿西裝,不能為客人算命,這是幹命相業的傳統習慣。」我怕的是許老闆一陣心血來潮,找我算命,我怎麼算呢?既然老林表示了意見,我這個卦名的董事,從此再也不露面了。
起初,我以為命相館搬到關帝廟,生意會一落千丈,無人問津,怎知董事皆為企業界人士,官商互通消息,那些有錢的闊太太,閑來無事,傳播消息,賈半仙的大名,如雷貫耳。於是,她們一個個找上門來了。
一位闊太太找我算命,批過生辰八字,我開門見山問她,妳目前有什麼疑問的事?這個婦人很老實,她近半年懷疑丈夫有外遇,可能已經包養了二奶。她說話稍快,不小心說溜了嘴:「賈董事,你是自己人,不必為我隱瞞,我已經五十出頭,老太婆了。也不在乎他在外面拈花惹草……」
我低頭研究她的命卦,一面自言自語:「妳福氣好,壽命長,可以發展妳先生的事業,有幫夫運,懂麼?不過妳有個缺點,抱歉,不是缺點,是性格有點固執。按照命理,妳先生的全副心力都擺在生意上,他應該不會搞劈腿、搞外遇,我是實話實說……」
董事太太笑了。她問我應付多少錢?我用台灣話回答:「免錢。」我送她走,她走了又轉回來,雙手遞給我一個紅包,裡面包了兩萬元。
這個董事太太的心理,只有搞社會心理學的人,才會理解。寫武俠小說者,一竅不通,我瞧不起那些人,當然有道理。因為他腹內皆是草包,不瞭解人間百態、社會現象,只是閉門造車,胡謅亂扯。香港一位武俠「大師」被聘北大客座教授,一位朋友談起此事,捂嘴直笑:「太好了,完蛋啦,中國文化讓北大的學閥搞垮,胡錦濤可能還不知道。」我建議他何不上書北京中宣部,向胡總書記作彙報?我的朋友說:「對方接到信,一定給我扣上資本主義社會的文化特務、陰謀家。我吃飽了撐著沒事幹啊,管那些鳥事幹啥?他們不會認識好人,何況我也不是好人!」他的眼圈紅了。
我的朋友是小說家,熱情,容易流淚。他常跟我聊天,採擷問卜者的語言與心理狀況,這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素材。他非常羨慕我的職業。
「騙人的,混口飯吃。沒出息。」
老賈,你別這麼說。我聽了挺難受的。
一位打扮時髦的辣妹型的少婦,走進命相館。小說家走了。
問了生辰八字,我說:「妳的桃花運當頭,過了年關,要小心一點兒,免得引火自焚。」
這女人倒很率直,她說只是在夜店跟猛男喝點酒,跳兩支舞,並沒有什麼感情。她讓我算一下她老公會知道這件事麼?
我仔細看她老公的出生年月,竟然比她大三十四歲,便問:「妳是三房吧?」
女人急忙點頭。她說老公住在她家時間多。但兩人感情並不融洽,時常為小事爭吵。
我心裡想笑,卻擺起命相師的面孔:「妳先生的生命線微弱,年近七旬,應該兩人分床了吧?」
這個女人低聲說,老公早已陽痿,十年前便靠藥物助興,如今已是廢物。她找猛男也是不得已的事。既然自己不行,又干涉她的私生活,原想離婚,但是捨不得眼前的豪華生活。她請我從命相角度,為她指出一條幸福道路。
我在朦朧間,眼前坐著一位身裁魁偉的中年人,西裝筆挺,打著咖啡色領結,從面貌和風度看起來,也僅是六十左右。驀地,我說溜了嘴:「許夫人……」女人現出驚惶的神色,搖頭,揮手,「我老公不姓許。」我說:按照妳的八字,妳的丈夫是一位紡織界企業家。我幹這個行業二十多年,應該不會有差錯吧。
許董事長太太被我矇住了。
她想付錢離去,我卻繼續開講:
貴人在妳身邊,妳不要輕易離開他。忍片刻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我告訴她:「過了年關,妳老公就會恢復精力,像一個猛男,不,比猛男還挺拔有力!今天,我一毛錢也不收卦資,等到妳老公成了猛男,請妳再來賜教,送我一件西裝外套,灰色的,因為我愛掉頭皮屑……」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