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的土地會不會想念
我只感覺到,人世間的變化太大,二伯母離開金門時,應是民初的時候,她走了後,妹妹留在金門,金門經歷了戰爭,經歷了各種制度的改變,妹妹跟著新的改變,學會如何在戰爭中求生存,學會在戰後跟隨新的政府新的制度,學會使用新台幣,慢慢的年老後,也學會支領勞農保等福利保險金,這些都是二伯母永遠無法想像的事情,在二伯母心目中,金門永遠都是她離開時很民初的那模樣,那麼原始,那麼清純,金門在她夢中,永遠都沒改變。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們在臨走前,看到了二伯母妹妹的寢室裡,有一張古老的床,花雕的床架上還有白紗,驚喜交加,這床,不正是二伯母在南洋用的那張嗎?二伯母的床,難道是從金門運過去的?
我沒時間尋找答案,因為,自勇從歐厝打電話來說,祖廟鑰匙找到了,要我們在天黑前,趕快回去祭祖,於是,我們就要告辭,離開前,秀花仍和我們在門口寒暄,仍不肯接受我們想偷偷包給老人家的紅包,我這時看到屋裡這老人家,一直駝著背站著,要目送我們,我再走進去跟她說,請她坐下,我們自己離開就好,她仍堅持站著,要目送我們到離開為止,我見狀,趕快再去跟可賽說,我們要趕快走了,不然,這姨婆不願坐下,對她這瘦弱的身體,每站一分鐘,都是負擔。
我們回到歐厝,順利的祭祖,因為場面熱鬧,鄰居也來看,有一個老婆婆,見到有歐厝子孫從番地回來,很高興的來和我們說話,我們說起我的二伯母,她忽然叫說:「啊,那個惜仔,我知道她啊,她住在這裡時,我小時候有看到她,然後,她去了南洋,就再也沒有回來了!啊!你就是她的孫啊,這麼大啊,你們回來我真高興!」
我的毛孔在這時全部站起來了,楊惜是我二伯母的名字,時間已經過了八十年,在金門,在這樣的村子裡,竟還有人記得我的二伯母,記得多年前的某一天,當她打包離開這村莊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我們常說,少小離家老大回!小時候離開家,長大後才回來,這已經是人世間令人情不堪的事情,而我的二伯母,少小離家之後,長大沒回來,等到多年之後,回來的,竟是她的孫子,教人情何以堪,天涯,真有這麼遙遠嗎?故鄉和故人,真有這麼長的別離嗎?為什麼一個別離,等了一世人都無法團聚,非得等到三代後,才能實現這回鄉的夢呢?
我的心,無法平靜。我們當晚回金城住旅館,第二天,做了金門半日遊後,我載著可賽一行人,到水頭碼頭。我替他們買了船票,要他們從水頭坐船到廈門去,金門到廈門的這一程,我因工作,必需要回台北,無法陪同。他們拿了船票,拖著行李,和我揮揮手,走向海關,和我短暫別離。我知道,等一下可賽上船後,會和我去年一樣,坐到船的第一排,看著前往廈門的這一片海,他一定想起二伯母那年,是如何從金門搭船到廈門去買菜,如何在中午前趕回來,就在來來又去去的畫面中,忽然有一天,她搭船到廈門去後,轉船到離開廈門,往南洋的方向航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二伯母到了南洋之後,中年喪夫,晚年喪子,和金門這故鄉,和故鄉裡所有的親人,終沒再見面。人生自古傷別離,我二伯母經歷了,是人世間最痛苦的別離,有歌曲唱道,離別是再見的開始,但是,對我二伯母而言,再見這事情,這一世人,都再也沒有實現。
她在南洋的七十年歲月裡,甚至在她如今的往生世界中,她會常常想起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一片海,想起金門到廈門的這船程,是何等的快樂與美麗,金門的蚵仔是何等的肥美,金門的地瓜和芋頭是何等的香甜,金門的酒是何等的濃郁,金門給她十八年的青春歲月,她欠金門的一次回鄉,卻永遠無法清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