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微波 餓
……雖然「白癡」很可憐﹐大家還是不喜歡跟他作朋友。因為他太臭了﹐臉上總是掛著髒口水﹐常常高興或生氣起來﹐就會當眾拉褲子……
海月姊姊耐心解釋道:「妳弟弟提早出生,不是很健康,還在觀察室,跟妳一樣要住院一陣子。等妳好一點,海月姊姊再推妳去看他好嗎?」
「好。」我點點頭,「那我可以聽故事了嗎?」
海月姊姊微笑。
我在醫院躺了半個月,每天頭好暈,一直吐,也沒機會去看弟弟。一直到出院的那一天,住在外地的阿姨來接我。
「妳爸爸媽媽說,家裡多了小baby會很吵,妳來住阿姨家,過陣子妳爸爸媽媽會來接妳回去。」阿姨這麼對我說。
我不解,但仍溫順地點點頭。
阿姨為我收拾東西,牽著我的手走出病房。在走廊上,我碰到正好路過的海月姊姊。
「海月姊姊!」我開心地小跑步去拉海月姊姊的手,海月姊姊也用暖暖的手回握我。
我對海月姊姊說:「我要去住阿姨家了喔。」
「真的?阿姨家在哪裡啊?」海月姊姊問。
不知道答案的我看向阿姨。
「雲林。」阿姨代我答了問題。
「好遠吶!那以後就不能常常看到妳了。」海月姊姊捏捏我的手,惋惜地說。
「真的嗎?」我一聽,眼淚滾滾流下。
「唉唷!別哭別哭!」海月姊姊趕緊安慰我。
「好啦!別哭啦!有空我還是會常帶妳回台北啊。」阿姨也幫著說。
「真的嗎?」我哽咽地問。
「當然啊!」阿姨笑得假假的。
我擦擦眼淚,「那,我可不可以去看弟弟?」
「這……」阿姨面有難色。
「可不可以嘛?」我懇求地看著阿姨。
海月姊姊也幫忙我說:「可以的話,讓我帶她去看。」
「好吧!」阿姨勉強答應,「那我在醫院大廳等妳。要快喔!不然會錯過火車。」
「嗯。」我用力點頭,拉著海月姊姊的手,愉快地往三樓的嬰兒室走去。
一年了。
還記得阿姨在醫院裡說有空會帶我回台北的家看看,可是到現在卻一次都沒有。每次問起阿姨,阿姨總推說農事很忙,沒空北上。可是我還是小孩子,車站感覺好遠,更別說要我一個人回台北了。在阿姨家比在以前的家輕鬆,可以不用洗碗,可以看電視,坐在地上玩、看故事書都不會被罵,但我總覺得心裡空空的。
一種少了什麼的感覺。
嗯,我想是弟弟的關係吧。
我和弟弟們只有一面之緣。那天海月姊姊抱我在嬰兒室外,好多嬰兒看得我眼花撩亂,一直到海月姊姊指出弟弟們的位置,我才看到那保溫箱裡的小小baby。
「好醜喔!」這是我看到弟弟的第一句話。
小小的保溫箱裡,全身插滿管子的弟弟,皺巴巴的臉,一點也看不出來像我們家的誰。另一個弟弟緊挨在一旁,也是一樣皺皺的臉,不過皮膚很黑就是了。
「好像怪物一樣。」我做了個噁心的表情。
海月姊姊微笑地把我放了下來。
現在,不知道那兩個小怪物變得怎麼樣了?我想爺爺奶奶看到時一定會昏倒吧?
「哈哈哈哈……」想到爺爺奶奶嚇到昏倒的樣子,我就笑到肚子痛。
「唉唷!」頭又痛了。
每次情緒起伏太大,後腦勺摔過的地方就會抽痛。
就好像有人一直扯捏我腦袋一樣。
「爸爸媽媽什麼時候會帶我回去呢?」過了「一陣子」我就會問阿姨一次。
當然是挑她看起來沒「這麼累」的時候。
「快了快了。」阿姨總是這麼說。
累的時候,不累的時候,都是這個答案。
好不容易盼到過年,阿姨總算願意帶我回台北的家。
家門打開時候我嚇了一跳。
媽媽變得好老喔!
我深吸一口氣,才開口。「……媽媽。」
「怎麼回來也不講一聲?」媽媽沒有表情地看著阿姨。阿姨一臉不好意思地說:「她整天吵著要回台北,我就想說過年回桃園的娘家,順道帶她回來看看。」
「媽,青珊帶她回來了。」媽媽回頭對房裡的奶奶說。
「別讓她進門。」奶奶尖著嗓子說。
我聽到弟弟宏亮的哭聲。
媽媽原本沒有表情的臉上一僵,「不好意思,今天不方便,改天有空我們會自己去把她帶回來。」
「喔,好吧。」阿姨妥協了。
「媽媽,我可不可以看弟弟一下?」我怯怯地問。
「不行。」媽媽很快地拒絕了我。
我的眼神偷偷往客廳看去,隱約看見坐在學步車上揮舞手腳、嚎啕大哭的弟弟。
「拜託啦!一眼就好?」我懇求地再問。
「不行就是不行!」媽媽很不客氣地把門『砰』地關上。
我從門縫裡,看見另一個弟弟的手正頑皮地扯對方的頭髮,呵。
原來他們在打架啊?
跟著阿姨回雲林的家,我好一陣子沒再吵著要回台北。
因為我在外婆家,聽到阿姨和外婆的對話。
「我聽說可君把小孩交給妳帶?」外婆問。
「對啊,可君聽算命的說玲雅剋弟弟,會讓弟弟活不過三歲。只好把她送來給我養。」阿姨伸長筷子翻著盤裡的菜,一邊說。「反正我家孩子本來就多,多擺一副碗筷也沒什麼。況且可君每個月都會匯錢給我做點補貼。」
呵。阿姨要是在我家,一定會被爺爺罰跪!
「玲雅會剋弟弟啊?難怪喔!」外婆好像得到答案一樣,「那玲雅不就要等弟弟三歲才會回去?」
「應該吧!」阿姨吃飯吃得碗筷鏗鏗響。
被罰跪定了啦,笨阿姨。
既然還要兩年才能回家,我這中間也不浪費口水去問阿姨了。反正在阿姨家吃得飽睡得好,又有很多表哥表姊可以玩,也沒什麼不好。
唯一可惜的是,沒辦法親眼看到弟弟們被處罰的樣子。
他們會被處罰嗎?這也是我好奇很久的問題。
我把最後住院的藥袋放在抽屜,每天睡前都會拉開來看那上面的日期。那是兩個弟弟的生日,我要等到他們三歲,趕快回台北。
等啊等,這兩年好長唷!在阿姨家我沒餓過肚子,但奇怪的是以前那種空洞的飢餓感又找上門來。仔細算了一下時間,好像就是上次回外婆家,聽到外婆和阿姨的對話開始的。媽媽竟然會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人說的話把我送得遠遠的,害我看不到弟弟(也看不到他們鬧笑話)。為了回家,我只好等。過了兩個寒暑假,總算盼到可以回去的日子。
「我可以回家了嗎?阿姨。」在阿姨踏入家門的那一步,我早已收拾好簡單的行李,背著書包等在客廳。
「妳這是在幹嘛?」阿姨驚訝地看著我。
「今天是弟弟的三歲生日,我可以回家了啊!」我開心地坐在藤椅上,腳擺啊擺的。
要是讓爺爺看到我的坐相,一定會被叫去罰跪。
但奇怪的是,我竟有點期待呢!
我不在的時候,弟弟們不知道是被罰翻天,還是寵翻天呢?
「我問妳,妳怎麼會這麼說?」阿姨好像還不知道我聽到她跟外婆的對話。
可能她不清楚,其實小孩子的記憶力有時候也是很好的吧!
我提醒她:「阿姨,妳忘了喔?算命師說的啊。」
阿姨無奈。幫我打了電話回家問。電話那頭好吵,有人在唱生日快樂歌,應該是在幫弟弟們過生日吧!
「好,我知道了。」掛掉電話,阿姨說奶奶答應讓我回去。不過得等弟弟今天生日過完,明天才可以回去。
耶!太棒了。
謝謝阿姨!我可以回台北的家了。
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們家好像都沒唱過生日快樂歌。平常家裡有人生日,頂多每個人桌上會多一碗豬腳麵線,多一句淡淡的「生日快樂」罷了。沒想到弟弟的出生為家裡帶來這麼多的改變。說不定我明天回去,可以吃到弟弟的生日蛋糕呢!爺爺奶奶這麼寵弟弟,應該也會買很多玩具給他們吧!而我跟他們借來玩一下也應該沒關係吧?如果家裡亂了,爸媽也不會責備我,因為還有那兩個小搗蛋在。我會說那是弟弟弄的,我就不會被罵了。
想著想著,有弟弟的好處還真多耶!
我帶著笑,愉快地進入夢鄉等待明天。
回到台北的家,一切都和我預期的一樣。地板上散落著玩具,弟弟坐在小板凳上,咿咿呀呀地摔著玩具。媽媽捧著碗餵他吃飯,被他一把粗魯地撥開,飯粒散在地上,好髒。
「妳回來啦!去拿抹布幫忙把這裡擦一擦。」媽媽看到我,沒有問候,直接就使喚我幫忙收拾殘局。
「明明就是弟弟弄的!」我心裡犯嘀咕,不甘願地放下書包,去拿抹布。
踏進浴室時,我嚇了一跳!
另一個弟弟蹲在浴缸裡,沒有穿衣服!
「啊……」我想開口叫媽來看,弟弟卻舉起指頭,對我比了個「噓」。
「喔。」我識相地沒有叫出聲,默默地拿了抹布,沖水。
這個弟弟皮膚好黑,看起來髒髒的。
「你在等洗澡嗎?」在擰水的時候,我問他。
他眨著大眼,晃著腦袋,好像不懂我在問他什麼。
「你沒穿衣服不冷嗎?」我又問,他還是一副不懂的模樣。
「算了。」好怪的弟弟!
我拿著濕抹布,走到客廳幫忙擦地。
弟弟都三歲了還要媽媽餵!我在他們這個年紀都會自己吃飯、洗碗了耶!
喔,對了!浴室裡的弟弟該不會和我以前一樣,是在洗碗吧?
好可憐喔!
「桌上的碗去幫忙洗一洗。」我才剛擦完地,媽媽又叫我去做事。
「喔。」我忙碌地將沖過的抹布晾起,又到飯廳去收碗。
我看見我慣用的碗乾乾淨淨地擺在桌上的一角。
是弟弟洗好的嗎?
我看向浴室,咦?奇怪,他已經不在了。
我把碗收到洗碗槽。經過三年,我已經長高不少,不用再蹲在浴室洗碗。不過因為這三年來都沒在洗碗,動作還有點生疏。
「唔……」腳邊傳來奇怪的聲音。
我低頭,那個黑皮膚的弟弟手裡拿著一塊菜瓜布。
「謝謝你喔。」我接過他手上的菜瓜布,開始刷洗油膩的碗。
弟弟靜靜地蹲在我的腳邊看我洗碗。他不像剛剛那樣光著身子,身上的衣服灰灰舊舊的,看起來好可憐。
「你也是不受寵的那個嗎?」我突然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他晃著腦袋,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
我想到我們班上有個外號叫「白癡」的男生。
「白癡」每天都穿破破的制服來學校,口袋上的學號是拆過又重新繡過好幾次的,佈滿密密麻麻的縫衣針孔。「白癡」聽不太懂我們講話,他甚至連講話都不會,整天咿咿呀呀不知在說什麼外星話。「白癡」跑得很慢,作業也不會寫。他身上很臭,好像好幾百年沒洗澡,大家都很討厭坐他附近。每次「白癡」打開便當,都會飄出酸酸的味道,好像餿水一樣,他卻吃得津津有味。老師說,「白癡」因為小時候發燒,燒壞了腦袋,現在才會變成這樣。他家很窮,身上才會穿舊衣服。如果大家家裡有不要的衣服或東西,可以捐給他,他們家很需要大家的幫忙。
雖然「白癡」很可憐,大家還是不喜歡跟他作朋友。因為他太臭了,臉上總是掛著髒口水,常常高興或生氣起來,就會當眾拉褲子。這麼噁心的「白癡」,沒有人喜歡接近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