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浯江水
從傳統樂府練習場邁出,向左走就是浯江溪寬闊的出海口,還來不及抖落一身深邃悠揚的南管迷人魔力的樂音,就被一件件盎然刺眼的綠毯所棒醒,很難不正眼瞧一瞧,潮起潮來,日昇月落,悠悠的浯江水。
俯看眼前的江水,早已是看盡歷史興衰、歷盡人事滄桑、洗滌萬古千朝英雄與豪傑的身世,而一首來自江心的潺潺樂音,如琵琶點、挑絲弦時的飄落、如泣如啜、如歌行板……只是悠悠江水撫觸了胸膛四肢,浸濕了腦丘帶暈開了塵封的記憶,吟唱起「春江花月夜」的宮調依然激昂不休,面前這一大片無數人曾經走過的溪口海域與泥灘地,用它與天地歷史同壽的樂音,叫喚我輕挪的腳步、攻擊我不設防的耳朵。這裡有一片青蔥翠綠的植物:紅樹林,和從二億年前就演化成,生物學界視稱牠為活化石的:鱟,以及潮間帶的生物族群。
早年,溯江而上舟楫可達后垵、東洲一帶,溪水汩汩,細石游魚、青蛙水蛇,直視無礙,夾岸倒影垂竹,荇菜參差,上空稀疏枝條交相掩映,偶然可以看到碎花金黃的陽光在水面跳躍追逐,「大橋頭」岸埠,婦人敲捶洗衣,絮語喧鬧話家常,小孩撥水捉蝦嬉戲玩耍,撈到中斑魚,也捉到了童年,一曲流水平沙人家溫馨的「漁家樂」音符盪漾在歡樂的空氣中。
來到出海口則是片沙灘地,退潮後潔淨的石英沙灘帶鑽出如米篩的小洞,只見成群的招潮蟹高舉大螫腳,正如拉小提琴般,向你耀武揚威,而你腳步掠過,牠們就像頑皮的鄰家小孩趕忙收起琴來,頃刻又一隻一隻跳出來,向你示威著,讓你不得不投降,就像琵琶曲中「十面埋伏」裡複沓錯綜的旋律。還有在泥灘地悠游的「花跳」,動作敏捷連你都來不及反應,牠們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你凝定神後,牠們卻在泥灘上,用那精明的眼睛對你傻笑,儼然就是「霸王卸甲」五六乂空管的翻版。
這些出海口的天籟樂音亙古以來一再彈奏,和天、和地、和江海、和此處的族類和諧歡唱,就像用鏗鏘悠揚,婉轉清雅、含蓄婉約的南管,充滿了古樂之風的吟唱,震撼了世人的心弦。這裡可以說是整座城中最值得留連徘徊之地了。
沒有污染,純粹自然,人與地、魚與林,水與沙灘各有歸屬的音階,偶然間撥弄不對的音位,也未能改變原本和諧的曲調,大自然豈不就是原原本本的按絲弦點挑出它的生命面目。
即使人們走進去,在泥灘地捉花跳、在紅樹林間覓尋魚蟹、向大海收割糧食,本就大地藏無盡,取之自然、用之自然、回歸自然。因此,當溪水沒有動植物來維持它的形貌,這座溪等於死亡;當一座城鎮沒有一條溪水來滋養它的心靈,這座城鎮已失去了靈性,簡直就像琵琶斷了弦,缺了相。
尤其近年來浯江溪口紅樹林群居簇擁,刺眼的綠意排沓前來,可是非常的熱鬧又有生氣。
「紅樹林」一個飽滿又富含情感的詞兒,是以紅樹科植物為主組成的海洋木本植物群落,因樹幹呈淡紅色而得名。素來被人們譽為忠實「海上衛士」的紅樹林,全身上下都是紅色的,就是花朵也是都是紅色的,它的血液在空氣中氧化也惦記著要化為紅色的魂,好美麗的「紅樹林」!這一大片紅樹林至少有四十年以上的歲月,鬱鬱蔥蔥的綠意好不客氣,肆虐向四方伸展開來,依水而動,隨風而舞,如繁弦急管,如綠色的地毯,舖在浯江溪的胸前,守護庇佑著這片大自然的天籟地音。
有一年,海濱公園施工的時候,一隻白鷺鷥慌忙舞動拍擊著憤怒的翅膀,發出戛!戛!的淒厲聲,像似在喊醒紅樹林趕快逃命,遠方人類的怪手正如火如荼開挖,綠色的地毯被無情的翻捲起來,紅樹林的族類正一寸一寸走向滅亡,即使他們相擁在一起,抱得更緊,誓死守護這一方家園……此時,天空中的白鷺鷥早已急倏飛向綠色地毯的那一端,用那潔白的雙翅來回舞動,裂開尖尖的長喙正式向人類宣戰:凡草木有情,凡物皆有血淚,「上天有好生之德」,高尚偉大的人類!請接受我們卑微的請求,就讓我們有一塊賴以維生的家園,以孳養子孫與許一個希望的未來?
只因為紅樹林是個美麗的大花園,請聽!早潮時,海風吹來陣陣的鳴聲與潮音,我們獨特的舞姿,配上玉頸鴉的琴音,就是一幅清新怡人的早晨;晚潮時,浪聲濤裡夾雜著紅樹林的漫步舞姿,鷺鷥的啁啾,魚蝦跳躍和彈塗魚大腳蟹忙著交際應酬,充滿了一派生機;每當秋冬時,候鳥南遷,這兒便成了鳥類的天堂。
無情的怪手,聽到白鷺鷥嚥下最後的一口氣前的嘶喊:不要傷害大自然,要保護自然界這片珍貴的紅樹林,要為我們子孫後代留下一塊乾淨土,要為我們的……白鷺鷥的翅膀僵直了,嘴巴流血了,人類終於被白鷺鷥無畏與不屈服的精神所感動,紅樹林終於被留下了!
原來紅樹林由於特殊的生長形態,可以攔截泥沙擴大灘地,也可以保護海灣不受大浪的直接襲擊,具有守護海岸的功能。同時紅樹林提供許多的生物庇護的場所,可以過濾有毒物質及營養貯存,如果紅樹林缺席了,將使得污染物直接排入海中,生存在溪口的生物必遭受波及,影響溪口及潮間帶的生態體系至鉅且深。直如浯江溪的優雅弦音在嗚咽、在殘喘、在淌血,這首曲調彈來已是跌跌撞撞了。
但,浯江溪的威脅依然還在,2008年來自大陸外來種植物「互花米草」入侵溪口,不僅改變地形地貌,連帶也影響生物的生存環境。嚴重破壞潮間帶生態樣貌,甚至危及國寶紅樹林的生存,致使魚、蟹、貝、藻等大量生物喪失生長及繁殖的場所,直接衝擊海產資源銳減、航道堵塞,大片紅樹林消失,海水惡濁變劣。受到驚擾的彈塗魚、招潮蟹,在回家途中,卻碰上「互花米草」根部阻擋的窘境,原本沙灘應該毫無障礙,可以豪放瀟灑入洞,現在卻卡到地下莖,動彈不得。自此,在浯江溪口灘地的許多珍貴的紅樹林,現在也因為互花米草侵略,受到驚慌與壓迫。為了保全潮間帶紅樹林的棲地,政府及荒野協會的環保人士不得不以人工方式挖根拔除,再以挖土機挖起深埋,使用抬高水位與割除合併的方法,綜合物理控制的技術,使「互花米草」的母體光合作用無法順利進行,進而抑制其生長和過度擴散,最終還給浯江溪一個原原本本的面目。向來被視為潮間帶健全,以及環境生態指標的鱟,也難逃脫生命中大運流年的生態劫難。驚惶不安的浯江溪水日夜悲吟,再也傳唱不出悅人的清音,一場生死保衛戰,正如黑雲暴雨襲捲而來。
鱟,比侏儸紀恐龍更早的古生物,其祖先早在四億年前古生代泥盆紀就誕生了,是海底棲性無脊椎動物,當恐龍化石被掃描在考古學家的論文時,鱟卻還能在浯江溪泥灘地悠遊,且被動物學界稱為「灘地上活化石」,又稱做「馬蹄蟹」,承繼其始祖純正的藍色血統,二億年來歷經山崩地裂,滄海桑田,以及改朝易代的興替,卻始終如一,不改初衷。難怪藍色血液提煉出的檢驗試劑是醫界的新寵,美國太空總署也用來檢測火星是否有生物,而有「藍金」的美名。
一則動人的不死傳奇:鱟魚長相奇特,頂盔帶甲,尾巴持著一把皇室騎士的利劍,似軍人的堅貞,卻有著溫馴的心,一生一世出雙入對,愛比石堅,情如鴛鴦。經過十四年的愛情長跑,才具有繁衍後代的能力,鱟妻經常背負著鱟夫,從深海底相互扶持,優游在大海中,最後來到潮間帶,進入高潮線沙地區產下愛情的結晶,完成生命重要的任務。即使遭遇大風駭浪,生活貧賤坎坷,始終不離不棄,潮起潮落,鶼鰈情深,直到海枯石爛,證明了鱟魚生活的水域,是經得起大自然的驗證,也是地球的香格里拉。就是不小心被抓到,漁夫也知道用紅色的同心繩將我倆緊緊繫在一起,誓言永不分離。因為只要失去一方,誰也就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與勇氣。所以,當無知的人類拆散了我們,將遭受「抓鱟公,衰三冬;捉鱟母,敗最久。」愛情之神的懲罰。
多陽光的「鋼盔魚」!多浪漫的「夫妻魚」!
2001年,為了力拚小三通,增建水頭碼頭為商港,築起長長的北堤,而產生凸堤效應,讓海水的空間變小,倒致海水走向偏北,濕地的萎縮,沙灘逐漸擴大,灘地遭到掩埋,嚴重破壞整個海域,從此在銀色月光下幽會的戀愛故事,將宣告終結,鱟的家,就這麼給毀了。
在民間流傳的俗諺:「好好鱟,殺到屎阿流」這代表還有更多的生態文化價值包含在其中。如果人類不再驚醒生態無價,糟蹋環境與資源,終將自食惡果。
或許你很難想像,但,其實任何動植物都懂得音樂,都會歌唱,只要願意融入牠們的心扉,傾聽牠們的音符,即可以感染到牠們跟人類一樣有著豐富的情感,動人的傳奇!
悠悠浯江水,這條千年古老的樂音,她柔軟於每一個朝代,她走過了千年,見證著一切。只是溪口愈來愈狹小,就如食道被電灼後,痛苦的吞咽,與顫抖的軀殼,心再也撩拍不了一首完整的曲調。
想起加拿大生態音樂家馬修·連恩創作「狼」音樂的動機,讓人深刻地啟發對「自然」、「生命」的保育和關懷,也包含了對起因於人類卻怪罪到狼的思考邏輯行為的質問,藉音樂與人性記錄了在原野上被人類大量屠殺的狼群的故事,聆聽之餘,也許不必有這麼多的感慨。
然而,在我們的內心深處,都有一塊值得書寫紀錄與保育的土地:似一句句、一聲聲霹靂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