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新年是農業社會裏最受重視的一個節日，想起小時候那種企盼的殷切，現在回憶起來還有刻骨銘心之感。尤其一入農曆十二月，便老是希望時間的挪移能快一點，替我們一向平靜的農家生活畫上句點，為淡如止水的日子激出些許浪花，為單純的童年譜出一段歡愉的樂章。
雖然新年會帶給我們快樂和財富，但是也有許多規矩是要嚴格遵守的。記得那時候家中掌權的是爺爺，他總會在春節前十天就向我們這群小蘿蔔頭，再次的陳述一遍他的老規矩。新年前後二十天不可講粗話，兄弟姊妹間不可有糾紛，誰要是犯了規矩，那準是一頓狠狠的教訓，毫不留情的。
家規如此，我們只好小心的約束自己，爺爺治家極嚴，甚至連父親也需要服從這些規矩，不敢逾越的。好不容易捱到蒸年糕的時候，此刻年節的氣氛愈來愈濃，過年前照例要做好幾種糕，但是製作年糕卻是最慎重的。通常爺爺會先挑個好日子，媽媽得到指示後就先準備妥當，時間一到就立刻進行這個年度大事了。
柴火是早就備妥，爐子整天不熄，灶前的媽媽忙得昏頭轉向。我們倒落得清閒，因為小孩子不准到灶前去，恐怕胡言亂語會影響灶神，使得年糕無法順利做好。
不過我們也不是無所事事的，農家裏的清潔工作真是累人，不像現在三、四十坪的房子，整理起來輕鬆愉快。到處都有死角，房子又大，東西也多，每次都動員全家陸續工作幾天，才稍微有一些整潔的感覺。
殺雞宰鴨又是另一項辛苦的作業，幫著爸爸到小河邊去抓鴨子是我最喜歡的事，一路吆喝著到岸邊，幾個回合追逐下來，雖然我們都是大贏家，鴨子乖乖的束手就擒，在爸爸的大手裡作最後的掙扎，我卻也變成了落湯雞，一路拖著滴水的褲腳跑回家去。
孩子們是不被允許看殺生的，不過雞殺好了，我們也總有事做，幫忙拔雞毛，這是一項很累人的工作。但是做完之後倒也有個小小的好處，雞鴨毛賣給專門收購的小販，我們可以分到一些金額，雖然不多，卻也算是新年前的暖身運動，當然全部都是交給了街口那家賣糖果的小店老闆。
除夕早上，爺爺都要上一趟街，運氣好的話，他會帶我一道去。此行的目的是要買對聯，以及香燭禮品，把家中欠缺的東西補齊。通常他都先到路邊擺春聯的攤販，觀賞別人寫的毛筆字，欣賞之餘，不免耳提面命一番，要我好好練字……等等。爺爺向來喜好書法，所以他對我們的功課，也是督促很嚴格的。
奶奶喜歡種菜，她對種菜極有心得。年節前夕，她也常把各類青菜分級包裝好，每把都用秤子量過，放在一個大簍子裏，要我跟妹妹到街上去賣。往往我們是一大早出門，兩三個時辰大概就可以賣完了，也許是因為我們平常不是以賣菜為業，奶奶總是將這些吃不完的青菜，價錢定得特別低的緣故。
一人一套新衣服是少不了的，外加一雙新皮鞋，質料雖不頂好，可是鮮艷的色澤，總讓人愛不釋手。媽媽通常挑個較空的時間，帶著我們兄妹四人一起逛街選購，買回來後要放在櫥櫃裏，等到春節那天早晨才可上身。可是只要一想到有套漂亮的新衣服，就擺在媽媽的衣櫥中，心中早就被喜悅的感覺漲滿了。
除夕當天下午每個人都要洗澡，洗衣服，因為新年的年初一不可洗澡。況且初一的清晨有個重要的拜天儀式，所以那個早晨也是規定要吃素的。做完這項例行工作後，就等著一頓豐盛的年夜飯了，有時我想，媽媽真可憐，要張羅一大家子的吃、住，沒有過人的精力，怎麼應付得來？
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我們兄妹四人，合起來吃了一頓團圓飯，年年相似的情景，童年便在一次又一次的圍爐中過去了。當時的壓歲錢雖然少，卻是每位長輩都給，細心的奶奶早已為我們每人都準備了一個小錢包，用紅絲線收口的布製錢袋，至今我尚保留著那個精巧又別緻的紀念品。
年初一的早上最讓人感到興奮，放鞭炮、揀糖果、玩機關槍，這些都是新鮮又好玩的。幼小的心靈裏，總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使那份特有的溫馨持久不散，歡樂的氣息愈傳愈遠。卻不知無憂的時刻卻是走得如此神速，每每年節總是在惋惜與慨嘆聲中匆匆離去。
初二是拜會與回門的日子，由於爺爺輩份高，每年的這一天，訪客盈門，家中禮物堆積如山。爸爸最不耐煩此種應酬，總是在客人走後，把禮品往倉庫一堆，然後向媽媽說聲：「交給妳了。」似乎責任就已完了。忙碌的媽媽除了要照顧廚房的事外，還要費心打點送禮的東西，等到她忙完了，新年也就過去了，常常她連自己的娘家都沒時間回去。
任勞任怨的媽媽沒有一句埋怨，現在想到童年時的歡樂時光，竟然有大部分是在媽媽的辛勤工作中獲得，不禁會怪罪自己的不懂事了。
前些日子，妹妹神秘兮兮的拿了一張照片給我看，原來是一張全家福，一家老少依序排列，多少天倫之樂盡在其中。記得那年我剛升上國一，爺爺特地請了街上唯一的照相館來替我們照相，老闆架起了老舊的照相機，一遍遍的調整光線及距離，最後終於留下了這幀寶貴的相片。妹妹出閣時，竟然把它帶在身邊，由此可知「它」在我們心目中的份量了。
新年的假期總是匆匆促促的過去。年雖過完，留下來的卻是幾鍋的剩菜，農家習俗最喜歡煮大鍋菜。奶奶老愛把青菜煮一大鍋，每餐都熱一些來配飯，並且稱之為「長年菜」，意即吃了會長生不老之義。老人家有個根深柢固的觀念，她認為討個好彩頭會更吉利，總希望有個事事順利、不虞匱乏的新年度。
孩子們那懂得這些？又怎能體會長輩的心情？一些剩菜大多是奶奶與媽媽的專利品，有時候爸爸看不過去，也會呼喝我們吃一些，大家雖然心不甘情不願的照做，私底下卻總是埋怨爸爸的專制無情。
現在出了閣、結了婚，過起小家庭的生活，很少有吃大鍋菜的機會。如今回娘家，偶爾吃到奶奶的專屬大鍋菜，愈吃愈覺溫馨甜美，沒想到此刻竟然對「它」特別鍾情起來。
春節期間，鄉下聚賭的風氣也頗盛，大部分是家人一起玩玩紙牌居多，無傷大雅的輸贏絕不會傷了和氣。不過也有些男人覺得不過癮，非要到外頭去賭個痛快不可，爸爸有次因為好奇，也上了外地賭博郎中的當，幸好金額不多，還算是幸運。每次過完年，都會有一些情報傳出，某某人把家產都輸掉了，某某人跟太太大打出手，原因不外是沉迷牌桌，不克自拔，竟然忘了身在何處。
送走了親戚朋友，打點完了送禮的物品，一個熱熱鬧鬧、期待已久的新年也就這樣落幕了。恢復了平常的生活，重新面對另外的三百六十五天，上學的上學，工作的工作。繁榮與落寞始終是不停的在循環，熱鬧與平靜也只是一體的兩面，誰都要去接受，誰都要去適應，因為光彩萬丈的絢爛也終將歸於平淡。
童年就在一次次的揮別與迎接中悄然逝去，媽媽喘了一口氣，因為我們的成長，減輕了她的負荷。我們嘆了一口氣，因為成長帶來許多的責任與承諾，日子不再單調，笑容不再純真，因為現實的一切，早教會我們賦予「新年」另一層更深的意義。
最近回家才猛然警覺，爺爺已經很老了，不再有從前的神采威儀，背駝得好厲害，牙齒掉了很多，連話也講不清楚。奶奶早已不種菜，也無力去菜園打轉了，滿頭花白的頭髮，令人怵目驚心。媽媽當起家來有模有樣，事事都照顧得很週到，現在這個家全靠她了。爸爸還是標準的不管事，每月將薪水袋交回來，其餘的他就不管了。
物換星移幾度秋，曾幾何時？我們皆已成人，各自成家立業。每次回家總要慨嘆一番，人口愈來愈蕭條，年節時就更加冷清了。這對喜愛多子多孫的爺爺來說，也是一件很令人難堪的事吧！
現在每次過新年，總會纏繞著一些數不完、丟不開的回憶，童年的往事影響人的一生，這句話真是不假。一到過年前十天，那些陳舊的、古老的回憶全部湧上心頭。不管是美的、醜的，往往都要在心底翻騰老半天，常常都要到春節都過完了，這些波動才能止息，少年的激情，是怎樣的一種情懷呀！
每年的春節前後，遇見親戚朋友，總要說幾句吉祥的話語，表達自己衷心的祝福。雖然都是些客套話，說的時候也不會頂認真的去思考它的意義，但是在此次農曆春節的前夕，看到佝僂的爺爺，步履蹣跚的奶奶，一時百感交集，忍不住向他們倆祝賀一聲，「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說完這句發自肺腑的話，不自覺的竟然熱淚盈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