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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臥

發布日期:
作者: 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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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阿月大喜的日子。
走出家門的幸春心情一則歡喜一則惋歎,混雜的愉快和鬱卒,在幸春臉上打了結。
家裡要辦阿月的喜事,面對著親朋好友,幸春也是表現出歡喜神情,可他那顆心的最底層,就是有那麼一點點針刺的微細痛感,在這些天不定時折磨著他。
沒事時一切都好,但是發作起來簡直就像千根針萬根針一齊刺向他心窩,教幸春坐也不是立也不是躺也不是,渾身都不對勁了。
細心一點的朋友,從幸春臉龐上的僵化笑容,就察覺得出幸春是有心事的,像吳添壽就會關懷地問起,「幸春,汝面仔憂憂,是叨位毋爽快?」
幸春一聽,為著自己不小心洩露心事而吃驚,趕緊出口否認,「哪有叨位艱苦?無啦!汝麥黑白講。」
「我那有黑白講,汝面皮寫甲遐清楚,我也毋是青盲,甘咧看無?是講汝人若毋爽快著愛緊去看醫生,不通拖喔!」
「都真正無叨位毋爽快,汝那一直講我毋爽快?身體是汝的猶是我的?我家己甘ㄟ毋知影?」
「對啦,身體是汝的,所以汝家己著愛顧。恁厝是直要辦喜事啊,汝這個丈人爸是毋通破病呢!」
「我知啦,多謝汝,添壽兄。」
吳添壽一句「恁厝直要辦喜事」,本意是提醒幸春要多注意保重自己,可在幸春聽來無疑是吳添壽往他心頭再加放一顆大石頭,把他壓得氣更不順了。
幸春大大的吐了一口氣,吐了之後才想到萬一不巧被人看到,又要被人拿來做文章,那就不好了。幸春左看看右望望,幸好除了已經走遠只看到一丁點背影的吳添壽,再也沒看到半個人影,這才放心下來,一放鬆,又是吐出長長一口氣。
幸春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就想要吐氣,好像他身體裡面有一口井,正在噴出源源不絕的天然氣。
會不是腹肚內有火氣,一股無法宣洩的火氣,所以生病了?
但是幸春又會想,他身體的每一個器官每一個部位都正常運作著,沒有哪裡出血或是有傷口,也沒有哪一處會疼痛,就連感冒會有的發燒咳嗽也都沒有,這樣怎會是生病了?
這段日子幸春整個人就是懨懨的,尤其越接近阿月的婚期,幸春越是提不起精神。這樣需要去看醫生嗎?醫生真有那麼厲害,能藉著聽診器就聽出藏在心底的那一絲絲遺憾嗎?
遺憾?幸春想著不禁苦笑。
昨天姑媽專程從後庄來送禮,才對他說過「幸春仔,汝好命囉!囝仔攏大漢啊,汝摻阿綢嘛無啥遺憾啊!」
「是啦,是啦!」阿綢回應得極為自然,對她來說,孩子一個個拉拔大了,還真的是沒什麼遺憾了。
「阿姑卡好命啦!」當著阿綢的面,幸春也不便多說些什麼,但他也不是像阿綢那樣老實不客氣的回應。有沒有遺憾,只有他自己心裡最清楚。
早先,他是滿意自己的人生,完整的家庭,又有自己的血脈。後來,是幸春阿娘過世了,進福開始不認真讀書,一天到晚瘋著玩,幸春罵也不能,打也被阿綢怨,心裡才開始有那一絲絲遺憾生出來。
幸春第一次鞭打進福時,他那恨鐵不成鋼的心淌著血,可惜進福還年幼無法體會,而阿綢卻又一味的護著進福。
「汝是要甲伊打死嗎?伊是汝的子呢!」
「我煞毋知伊是我的子,著是我的子才愛教示。」
「囝仔是牽教,毋是用打用壓的,有啥米話汝好好仔講,進福仔伊聽有啦。」
「聽有?我講過真濟擺啊,教伊愛學伊阿兄彼款,打拚讀冊,後擺才考ㄟ條國立大學,伊甘有咧聽?」
「伊有聽啊,對麼?進福。」阿綢這麼說,進福當然隨著她的話點頭,並應了聲,「嗯,我攏有聽。」
「有聽?有聽,考試閣ㄟ不及格?」
「嘛才差一分。」縮在牆角邊的進福仗勢有阿綢的庇護,斜著眼對幸春說話。
但也因這句不長進的話,讓幸春肚裡才消下一半的氣又轟然燒成烈焰,「這款話汝也講ㄟ出來?」幸春拿起竹掃帚作勢就要打下去,阿綢立即挺身過來護著進福,幸春無奈的垂下手,嘆了一口氣,「汝看這咧囝仔,讀無好家己閣毋知愛反省,汝閣為伊,唉……」
那件事之後,兩年來又發生幾次類似的狀況,都在阿綢的挺身護子之下不了了之。再後來,想到要好好教訓進福,幸春就有點意興闌珊,遺憾就是從那時慢慢滋生出來的。
 自從阿月的婚期定了之後,家裡陸陸續續都有來道喜送禮的親友,賀客盈門,阿綢總是笑不攏嘴。
「阿綢仔,恭喜喔,恁阿月仔要嫁人啊!」
「多謝啦!」
「汝出頭天囉,阿綢,總算甲兩個囝仔攏飼大漢啊!」
「是啊,總算攏飼大漢啊!」
「汝要好命啊啦,阿綢,汝兩個囝仔攏有才情,汝後擺有偎靠,恭喜喔!」
這些對話宛如荒郊野外暗藏著的鬼針草,當幸春走過時,它無聲無息地便扎上他的心。
阿綢眉開眼笑的接受各方道喜,看在幸春的眼裡,是一陣甜一陣酸。阿綢以後的生活是不用煩惱了,阿月雖然是女兒,但她從小就懂事又孝順。再說阿綢以後也不一定會麻煩到阿月,阿月的弟弟阿松也已經大學三年級,再過一年畢了業當完兵很快就會去工作,阿綢是不怕沒人奉養的。
至於他幸春,他的進福今年才剛考進私立高職,要等到進福長大成人還有得等呢!而且依照眼前情形來看,往後進福別讓他操心就很阿彌陀佛了,他哪敢指望進福能讓他有好日子過?
幸春因為心裡異樣而衍生細小到不易察覺的變化,阿綢忙著與來來去去的賀客寒暄,忙著享受大家的讚嘆,她完全沒心神也沒空閒留意到這些。
幸春想,有一個阿月這樣的孩子,阿綢當然是要高興的。阿月是伊的第一個孩子,從小就懂事,幫著阿綢顧攤做生意,照顧弟弟做家事,讀書方面更不需要阿綢操心。而且阿月也很爭氣,一路也讀到大學畢業,考試進鎮公所上班,下班後或放假時一樣會幫忙阿綢的生意。現在講了一門好親事,可以風風光光讓阿月嫁出去,阿綢會那麼高興也是人之常情。
但越是為阿綢母女感到人生圓滿,幸春便越多一分失落,他自己的人生呢?
阿綢雖然是他的妻子,阿月便也算是他的女兒,但他的人生因此就能圓滿了嗎?他從來沒有年老時要依賴阿月和阿松兩姊弟的想法,因為他也有自己的骨肉啊!
這些年來撫養阿綢的兩個孩子和他自己的進福,幸春是一樣的態度和心情,從沒偏心對自己親生兒子好一些,進福因此有時還要抗議呢!
「阿爸對阿姊摻阿兄攏卡好。」
「哪有?」幸春自認雖是把阿月、阿松看作是自己的骨肉,但也沒有疏忽他的進福。
「汝攏袂去罵阿姊、阿兄,逐遍攏是罵我,阿姊、阿兄做的代誌攏是對ㄟ,我做的代誌逐項攏毋好。」
進福眼神裡的不甘願教幸春看了心疼也心驚,進福怎懂得他這個阿爸是阿松的繼父,在教育兩個兒子時的分寸拿捏可是要大大的費神,何況阿松還真是不需他太費心思,反倒是進福常要讓老父傷透腦筋。
但是,現在來來去去送禮的朋友,卻一再強調這一路都是阿綢的辛苦,總算將孩子撫養長大,過去受的苦也都值得。
過去受的苦都值得,幸春心裡也如此替阿綢高興,但是他心裡的酸楚,阿綢感受到了沒?他真想讓阿綢瞭解。
「阿綢……」
「啥米代誌?」
「阿綢,咱進福……」
「進福是按怎?伊毋是佇三樓尾頂飼粉鳥?」
「伊是去咧飼粉鳥,阿我是講……」幸春其實也沒把握能把話說清楚,乾脆就放棄了,「啊無啦無啦,煞煞去。」
「汝是要講啥?」
「唉……」
阿綢抬起頭睇了幸春一眼,心裡還拂過一念,「這個人著是這咧款,攏昧曉打派,憨直憨直,進福就像伊,有通樂暢著好。」
幸春悶著頭想著三樓頂今年剛進高職的兒子,自己親生兒子怎麼就沒辦法像阿綢的孩子一般認真讀書?
「幸春仔,汝是無看我咧無閒喔,毋通來甲我逗跤手,汝失神失神是咧做啥?」
「喔,要逗做啥?」
「看有啥該做著去做啊,著閣我講一句汝做一項喔?」
「我哪知有啥愛做?」
「那無汝幫我椅仔擦擦咧!」
「喔。」幸春悻悻然的有一搭沒一搭地擦著大理石椅。
 半天忙過,阿綢還是沒能感覺幸春的失落,她還兀自高興地說著。
「總算阿月仔嘛做人啊,煞咧就等阿松大學畢業、吃頭路、娶某生子,按呢這兩個就攏完成啊!」
幸春一句話都沒說,幽幽的眼神定定望著阿綢,也難怪她要高興,阿月要出嫁是喜事啊!但是她怎麼只想到這兩個孩子,她只有這兩個孩子嗎?他的進福呢?難道不是她的?
「也無,幸春汝是按怎?我講半埔,汝毋應半聲。」
「我要應啥?」幸春訕訕地說。
「呃,汝奈ㄟ按呢講?敢講阿月仔要嫁人汝無歡喜?」
「奈ㄟ無歡喜?」
「也無咧?猶是汝想講阿月仔毋是汝ㄟ子?」
「汝講這啥話?我甘是這款人?」
說得也是,阿綢低頭細想,幸春不但對她好,更是將她的兩個孩子疼入心裡,認得的人都是這麼誇幸春,說他這個做後叔的人,做得真是成功沒話說。
可眼前是阿月的大喜日子,幸春已經好幾天沒什麼笑容,他到底怎麼了?
「我知汝嘛是真惜這兩個囝仔,不過這兩仝汝攏怪怪……」
「我怪怪?翁某做遮久,我心肝是按怎想ㄟ,汝甘有要緊?」幸春心頭湧起小小不滿,但他不想在阿月出嫁前夕給阿綢製造困擾,「是講嘛毋按怎樣,汝麥黑白想。」
「喔。」阿綢還真是沒想到其他的呢。
幸春怔怔看了阿綢半天,他心裡的不舒坦恐怕阿綢這陣子是不會有心神留意的,或者她一直都不曾留意過?
屋子裡四處都是貼著紅紙的禮品,幸春目光每落一次在一件禮品上,心門就像被炙熱火鉗燒灼得無比刺痛。他不想再待在這屋子裡,他想出去透透氣,站起身幸春就向外踅去,「我出去行行咧。」
「嗄?要去叨行行?」阿綢吃驚問著。
「四界踅一下啦!」
「卡早返來,黏瞇著要吃晚啊。」
「好啦!」
幸春的背影都已經消失,阿綢還愣著看了半天,這個男人她倚靠了大半輩子,他的好她是知道的。
過去阿綢從來也沒想過,這時望著幸春那一面牆似的背影,遠遠移去,幽幽邈邈。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好像不怎麼瞭解幸春,就拿最近來說好了,他想些什麼,她還真是不清楚呢!
 那一年阿月伊阿爸過世,她一個女人家為了生活,帶著阿月和阿松姊弟兩人在路邊擺攤賣點雜貨。就是因為幸春來買物件,兩人才會相識。
剛開始幸春只是注意到這個小攤販怎麼都沒男人幫忙。每天一早幸春上班經過菜市場,就看著這個身裁嬌小的女人,牽一個揹一個,接著就是三個母子一起忙著擺攤。有幾次下班時,又遇上這女人剛要收攤,還是那孤伶伶母子三人,幸春看著看著就生出幾分同情。這以後,幸春三不五時會去買一些小東西,也不管買回去有用沒用,就往廚下堆。
因為老是買些用不到的物品回家,幸春伊阿娘還因此心裡不怎麼爽快。
「買買這些無路用的物件,汝是錢濟啊?」
「阿母,這也不值得幾兩銀,咱買返來雖然暫時無啥用,但是至少幫人一個忙。」
「伊是你誰人?你愛甲逗跤手?」
「阿娘,伊一個查某女人,無翁通靠閣愛飼兩個子,我是可憐伊。」
「無翁閣愛飼子,你可憐伊?那按呢誰人來可憐我?」
幸春這才突然想起他老母也是早年守寡,辛辛苦苦把他拉拔長大,那年頭又逢上二戰空襲,家家挨餓的時候多,親戚們都自顧不暇了,哪還有閒工夫來顧他們孤兒寡母的。
 幸春伊阿娘要想起帶了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徒步往山裡躲空襲,沒東西讓孩子吃,眼淚就汪汪地流。可流過了,擦乾了,還是得撿些蕃薯、野菜給孩子吃,為的就是為夫家留個後啊。
那時幸春年紀雖然還小,阿娘待他的好,他都牢牢記在心裡,只是現在只顧得要關心別人,卻就忘記要顧及娘親的心情。
「阿娘,我知啦,知汝為我食真濟苦,我攏ㄟ記咧,毋放袂記。」
他阿娘一聽他沒忘,原來生氣的表情舒緩下來,咧了嘴笑,「攏ㄟ記咧,毋放袂記?」
「是啦,一世人攏袂放袂記。」
彼時幸春已經將近四十的年紀,和他阿娘相依為命近三十年,盡心做一個孝子,親事看來看去,只要伊阿娘不中意,幸春就向媒婆回絕,一年年下來也就一直沒討房媳婦進門。
 遇見阿綢的時候,不知怎的,幸春心裡怦怦然的情形是以往所沒有的。他偶爾會有個念頭跑出來,如果能夠,真想好好照顧阿綢三個母子。有了阿綢三母子,阿娘也可以有人伺候,家裡也多了人氣,就會熱鬧一些。
 幸春去阿綢攤位的次數一多,兩人自然就熟識,這才發現其實兩人住處相隔不遠。
那是一回幸春下班走在路上,正巧遇見阿綢推著手推車,阿月坐在推車裡面,阿松是趴在阿綢背上睡著正熟,口角的涎沫牽絲地漫延到下頷。
「收攤了啊?」幸春先開口打招呼。
「是啊,你下班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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