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東洲路
或許是秋季假日午後的寂然恬然,讓我對這舊圖稿多些回顧,漸漸生些感覺,慢慢多了些情愫,於是就從要丟棄的紙堆裡留了下來,並加以修之潤之。
這在東洲村畫的圖稿,自寫生回來就放著,沒想到一擱就六年了。啊!光陰飛箭,令人呀然。嗟嘆之際,再看圖下方所題的時間是2003年的父親節,對於這樣一個屬於自己的節日來到村中作畫,心上就更有一番滋味,圖也就被留得心安理得了。
圖景是村中的一處菜園。農舍後的園地有著休耕的閑散,橫七豎八的瓜棚豆架,東靠西放的空袋子廢紙板,更增添凌亂。內處牆邊的芋葉亭亭玉立,在其後木麻黃的濃蔭映襯下,翠亮生綠,搶人眼目。兩棵龍眼樹前後守望,使這菜園在十分安靜的村落中更成了一隅寧靜的天地。
這樣的一張畫,除了有節日的意義外,那在祖母故里畫的圖景,恍然之間,讓我生些因緣,多些親切感,直教圖下方那「東洲」兩字,輕而易舉的,就使我墜入往日時光中,想起了那沙土路。
東洲,小時候我時常陪祖母回娘家的村子。長大後,失聯了,已好多年好多年沒進村了,除了2003年那次寫生外。那村子,兒時的印象是偏僻的,甚至是有些遙遠的,因為我們總是走著路去,走著路回。
孩提時那清苦的年代,島上雖宣稱公路密度高,但水泥路、柏油路卻寥寥可數,一些較偏僻的地方或村子的對外交通,靠的是戰備道或沙土路;這些路雨天濘滯,晴天卻塵土飛揚。再說交通工具也少,沒有私人轎車,也少公共汽車,腳踏車也不多,多的就是軍用車的馳騁,交通可說是不方便的。人們來來往往盡賴著雙腳步行。那時從東門圓環出,可走一段水泥路,到叉路口後往東洲方向就是條沙土路,路兩旁有著電線壕溝和粗礪的木麻黃行道樹,之外就是田畝、畦溝、竹林、草埔和池塘。
除了村子有著婚喪喜慶外,至親的祭日是祖母必回東洲的時日。在這樣特別時日將屆之前,她老人家就進進出出忙碌著。進進出出忙碌著,但以今天富裕的情況來看,那物質貧乏的年代,加上家境的困難,又能張羅出什麼好供品呢?水果少得可憐,即使精緻些的糕餅也不多見。一些粗餅粗糕的,怎就讓她忙碌得有些天?怎像是件大大的事情……素不知那是一番孝心啊!
我不知祖母的心情如何,但對童稚的我來說,通常這樣的出門像是一趟遠足,充滿著愉悅新奇。祖孫上路了,祖母挽著裝著供品的竹籃,我常拎著金紙等小物品跟著。平常,祖母總將自己梳理得潔淨端莊,宛若大戶人家的氣質,這要回娘家了,更是將自己打扮得漂亮。一襲深青的傳統女裝,襯出高高的身影,雍容的氣度。而費心多時梳好的髮髻,插著簪花,更流露著標致的風韻。一路上她的腳步專心篤定,我卻不免忙亂。有時我忙著穿梭路樹中,一棵棵數著,練習數著數字外,也冀望在數目的遞增中為腳力數出信心來,讓自己忘卻路遠腳痠。能否一棵不漏數到村口?那也不是很重要的事了,因為每當小鳥掠過,或金龜子飛出,或蟬鳴叫時,就擾亂了數。童心一被撩起,駐足貪戀好一陣子。有時路旁田畝間的溝渠池塘也都可讓我慢下腳步,那些蝌蚪啊鬥魚的,總使我遐想好久,甚至都想捲起褲管下去捕捉。有些時刻路上的沙土,在愉悅的心情下那可是一塊大畫布,撿起枯樹枝或以竹枝代筆龍飛鳳舞亂畫一地,自我陶醉一番。每每,在這樣停著玩著,總在祖母的催促著才進了村。
雖是像遠足,但說實在話,並不是每次都喜歡同行。當我和玩伴在廟口或門口埕正玩些陀螺、瓶蓋或是彈珠等遊戲時,處在興頭上,而被叫去相陪,那可真是為難。勉強同行之下,路途中那些鳥的金龜子的蟬的魚的也失去了魅力。那沙質的路面就有著拖泥帶水的不情願,讓我邊走邊以腳在地上拖曳出長長的一條沙痕,深深的。但這也是自己找罪受的時候,因為細小的石礫常從鞋子的破洞鑽進,扎疼著腳,讓自己哀哀叫。這樣情況的祖孫行,讓我倍感路遠腳痠,卻也是祖母要一再哄我的時候了。
中午用完餐後,祖母和那些姨婆嬸婆等親戚常在巷子頭聊話,我就在旁邊打盹或是找小朋友玩去。太陽稍斜時,祖孫就踏上歸途。
這沙土路,走了幾趟?小腿小腳走痠了幾回?已不復記憶了。現今這路是金城去機場必經之路,水泥路面,汽機車奔馳不絕,路人來來往往,不見往昔的顛簸和閉塞,有時,真讓駕車而過的我,不得不嘆聲再三。
真的是有一些年了,村莊變了,道路也變了,祖母也去世多年了。她老人家在世的容顏精神、言談舉止等,有些已不記得了。偶爾,睹物思人,連接上了,然後就浮出些輪廓,漸次想些事來。但一直以來,心上就是烙下這麼段路,這麼樣的祖孫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