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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飄零的蒲公英2〉龜裂的泥土──方南威﹑許義雄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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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部冬季的陽光有一種被抽乾的燥熱和寂靜。我及時趕上一班開往白河的客運公車,不料,車子剛駛出市鎮外不久就拋錨了,我當機立斷,招了輛計程車。友人沒有給我地址,只告訴我,路旁橘子樹上的橘子伸進車窗裏來,你就可以下車了。
山路窄而蜿蜒,但車行仍然很快,樹的光影疊變著,一座野溪小橋橋名凍腳什麼的。果然有早熟的橘子分裂路的兩旁,再轉過一個陡坡彎道,我下了車,循著地圖上的指示,拐往小徑,約十分鐘後,一棟老舊的矮屋便赫然出現眼前。
兩個老人坐在門口,一個抽著煙,另一個──我走近些,這才看清楚他在縫補一件衣裳。
我表明來意,有點出乎意料的,他們拒絕了我的採訪──正確地說,是抽煙的老兵拒絕了我的要求,另外那名他的同伴,始終低頭專心縫補著手上的衣服,像是聽不懂我的話。
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化解他們的疑懼和敵意,使他們同意採訪,我告訴他們我是金門人,而他們兩人也都在金門待過,就這樣拉近了我們彼此的關係。但他們仍然不准我錄音,拍照,也不准我寫出他們的真名,我尊重他們的隱私意願,兩人都用了化名。
抽煙的老兵暫名方南威,民國十八年出生,瀋陽白塔堡附近一個小村子人,民國三十七年初,共產黨解放軍在東北發動攻勢,已經快打到瀋陽,錦西一帶,父親決定把他送到天津,投靠當地一位遠房親戚。他當時已經有一個論及婚嫁的未婚妻,離家前夕,他有預感,此去凶多吉少,恐怕不是生離就是死別,他不想誤人家青春,因此故意狠下心,告訴對方,他男兒志在四方,不是個好丈夫,一年內自己要是沒回來,請她和家裏解除婚約,另外找人嫁了。
女孩不講話,只是默默流淚,方南威明白她的心意,便故意罵她別傻了,說是一年後,要是回不了家鄉,他會在外地另娶別的女人。女孩這才掩臉哭著跑回家去。
沒想到幾天後解放軍就進攻到瀋陽,方南威連夜逃離家鄉。逃難期間,晝伏夜行,三餐都靠友伴和沿途善心的村民接濟。他的目的地原來是天津,但陰錯陽差地,他來到了營口,當時駐紮在營口的是五十二軍劉玉章的部隊。他在碼頭當卸貨工人,有一天,在街上走,想另外找個輕鬆點的差事,不料就給部隊拉壯丁,加入了國軍。
到了十月底,解放軍又打到營口,方南威跟著部隊準備從海上撤退。
「那情況,慘呀!人命不值錢。」方南威嘴裏說著慘事,嘴角和眼神卻流露出一抹輕蔑般的冷嘲:「我們還來不及退出外海,船還在港內,共產黨部隊已經趕到,許多人逃到岸邊,還沒登船就被砲彈打死,有的跳海逃生,還游泳追已經駛出港口的船隻,結果淹死的淹死,燒死的燒死,我眼睜睜看著一個年輕小伙子游向我們這條船,突然,他好像身上中了一槍,沒喊一聲救命就沉了下去。
我跟著五十二軍撤退到上海。事後想起來,自己還算是幸運的,我要是走天津南下這條路線,日後八成會加入徐蚌會戰,不管那時候自己是解放軍還是國軍部隊,恐怕都很難活到今天。你知道嗎?從三十七年十一月初,到隔年年初,短短兩個多月,國軍就有五個兵團,將近六十萬部隊被共產黨部隊包圍殲滅掉。當然,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打死掉,其中有一大部份人是被收編成解放軍,掉轉過槍口來打自己人。」
方南威煙抽得凶,一支接一支,他繼續回憶著往事。到了上海,他遇見一位同村長輩,在上海松滬警備司令做事,問他願不願意到他那裏去?不久方南威從部隊裏開小差,跑到司令部所屬的一個單位。
好景不常,共產黨部隊又包圍上海,方南威跟隨部隊從吳淞口碼頭上船,在海上搖晃了好幾天,才來到台灣。他記得那是民國三十八年五月底的一個深夜,抵達的港口是雞籠。
到了台灣,部隊被打散、整編,他待過好幾個單位,除了古寧頭戰役外、八二三砲戰、六一七砲戰、突擊南日島,東山島等幾個大大小小戰役,他都參加過,老天爺總算有眼,沒讓我給打死。方南威說,只在打東山島那一仗,左腿中了一塊迫擊砲碎片。可是那幾年打仗下來,他慢慢感受到共匪的力量越來越強,國軍慢慢從主動變成被動。政府天天在喊的「一年生聚,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變成只是口號,後來連這口號也不喊了。他知道,這輩子要反攻勝利回大陸,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他感到當年離家時那份生離死別的預感果然是真的。
民國五十二年,他對軍隊的生活感到厭倦,便自願退了下來。由於是自謀生活,他領了三個月薪水,六百多塊新台幣。他在軍中的一位同事介紹他到台北,做賣皮鞋、修皮鞋的生意。生意還過得去,但他嫌這種工作太枯燥了,做了六七年後,存了點錢,他收了皮鞋攤,改行到欣欣貨運當跟車工人。那陣子,他以車為家,全省各縣市都跑遍了,也染上了喝酒熬夜的習慣,身體慢慢給搞垮了。有一次,車子為了閃避一個老人家,在嘉義市郊外發生車禍,翻過來的車子壓到他,使他胸腔大量出血,在醫院足足躺了四十五天才出院。
住院那一個多月,方南威沒來由的想起大陸老家的種種人事,年邁的雙親,唯一的一個弟弟,還有,離家前一天,未婚妻哭著跑開的背影。他偷偷寫了封信,託人從香港轉寄到大陸。三、四個月後,家裏來了封回信。是弟弟寫來的,弟弟在信中告訴方南威,父母親都已去世,他後來也入部隊,國軍和解放軍兩邊待過,打韓戰時受了傷,一腳行動不便,現在是靠愛人在瀋陽一家被服廠做事維持家計。讀到最後,方南威兩手不禁顫抖著,原來他未婚妻在家鄉為他守了十年,在父母半逼迫半哀懇下,這才嫁給了別人,後來他們夫妻搬到唐山,不幸碰上唐山大地震,她愛人慘死在煤礦坑內,幾年後,她改嫁給另外一個因地震喪妻的男人,現仍然住重建後的在唐山……。
方南原來平靜的內心現在起了波瀾,他想回老家一趟,可是那年頭,還沒開放探親,別說探親,連通信都違法。他有一個夢,現在身邊己經有二、三十萬,再過幾年,他存到五十萬,他要回大陸家鄉,為父母修墳,再去探望未婚妻。
「她己經是別人的太太了,你回去──?」
方南威又點起一根煙,他瞄了我一眼,說:「你懂個啥?這你就不懂了,老弟,我只是想再見她一面,什麼目的也沒有。我想告訴她,跟她道歉,說什麼一年後要是沒有回家鄉,就要在外面另娶別人,這些都是騙她的。不過真的見了面,我連這些話也不會說。」方南威到梨山,種了幾年的水果,賺了筆錢,後來政府放寬國外水果進口限額,梨山水果景氣日漸衰落,他的身體也不堪操勞,就下山到台中一家工廠當警衛。
有一天,他偶然在報紙一個小小的角落裏,看到一則新聞,說是有一個外省籍老兵天天站在國民黨黨部前馬路,身上寫滿標語,譬如「慈母盼兒歸」、「返鄉是人民的權利」這樣的字眼。警察趕他,路人罵他神經病,用口水吐他,他一概不管,默默忍受。方南威說,他當時跳了起來,想立刻趕到台北,聲援他,加入他的行列。
同事好心警告他不要冒然從事,不然差事可能會不保,一旦被列入黑名單,日後找工作,討生活就難了。為了生計,他只好聽從同事的規勸。沒想到一年多以後,他的夢想果然成真了,政府宣布規劃開放大陸探親。
民國七十七年他踏上歸程,回到睽違四十年的家園。離家那年,弟弟十七歲,如今已經是近六十歲的老人,變成半個殘廢的糟老頭,看起來比他還要老很多,方南威感慨不已。幸好弟媳婦賢慧持家,方南威花了約十萬元左右的台幣重修父母親墳墓,又拿約三十萬台幣給弟弟蓋新房子,送弟媳婦一條金項鍊,一個戒指,一個金手鐲,感謝她幾十年來辛苦維持這個家。
方南威踟躕了好幾天。後來仍然去了唐山市,找到以前的未婚妻。見面當天,未婚妻現在的愛人藉故走開,讓他們單獨相處。兩人相對無言。末了,未婚妻先開口問他在台灣過的好不好,太太有沒有跟著回來?
方南威據實相告。未婚妻再抬起頭來,仔細盯著他看好一會兒,眼眶裏有了淚水。
「你先生對妳好不好?」方南威問。
「好,很好。」未婚妻回答。
就這樣,一切盡在不言中,兩人沒有再多說一句話。離開時,他偷偷把一包金飾塞在坐墊下。那是方南威在台灣辛苦為她存下來的。
四五天後,方南威回到台灣,繼續原來的警衛工作,直到民國八十一年他檢查出肺結核,才從工廠退休,搬到山上來養病。
「不想再回大陸了?」我問。
方南威指著一旁的伙伴,說:「我們兩個事先講好,誰先死掉,另外那個就要負責把他的骨灰送回家鄉。」
我和方南威談話時,一直在那裏綴補著衣裳的許義雄,這時總算停下手中的針線。方南威既然提到他,我也就不客氣的打量著他。他臉上的皺紋深如山溝,一條又一條,縱橫密布,又像是被誰用刀割出來的。
「他跟你同鄉?」
「他是山東人。」方南威說:「山東濟南。」
「你們兩個是怎麼認識的?」
方南威先不回答我的問話,很難理解的眼神──半像深情,半像慈憫,看著許義雄。後者從頭到尾眼睛裏拋露的就只有茫然。我懷疑他的神智有點問題,假如是這樣的話,那他怎麼處理帶骨灰回大陸的事?
果然,方南威證實了我的揣測,他說許義雄得了一種失憶症的毛病。他對以前的事有些記得起來,有的都完全忘光光。過去的事對許義雄來說像是分成一段一段的,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麼選擇記住這一段而忘記那一段?
方南威說,當初會選擇在此地山上落腳 ,除了這裏空氣好,人又僻靜,適合養病外,也是一個偶然的機緣。工廠同事知道他要退休養病,問他願不願意到山上去管理果園?同事的父親去世了,整座果園只好荒廢。方南威來到這裏,才知道果園已經有人看管,可是許義雄的精神已經有點問題,沒有辦法單獨照顧果園。同事的父親為什麼會雇用外省人當長工,對外省人有好感呢?原來他曾經被政府招募到大陸和共產黨作戰,有一次在戰場上受傷,靠著當地一家百姓的救助,幫他包紮傷口,給他窩窩頭吃,還送他一件棉襖,他才免於橫死異鄉。
許義雄先方南威七、八年來到果園,他剛來那幾年,還是個正常而勤快的人,直到有一天,他多年的積蓄被一個女人騙光,精神才慢慢失常的。
藉著方南威也不是很完整的描述,我慢慢拼湊出許義雄到目前為止,一生的遭遇:
許義雄在民國十六年出生於山東省濟南市。濟南是近代中國史上一個重要的城市,如革命軍北伐、五三慘案,時代的潮濤,都曾在濟南這地方洶湧激盪過。但許義雄對這些都沒有印象。他常對方南威說的是老家冬天下雪的情景。他說,有一年濟南連下了二十三天大雪,池塘、湖面都結凍成冰,放眼望去,整個濟南一片白濛濛的,簡直住在仙境一樣。
共產黨解放軍席捲整個東北,再入關華北,不可避免地,已經成年的許義雄也給捲入這場血腥的國共內戰。許義雄家排行老三,大哥、二哥在家開豆腐舖子,他在親戚開設的布莊當學徒。上頭來抽壯丁,他頂替大哥入伍。那是民國三十七年間的事,那年,許義雄二十一歲。
此後,短短的一年多期間,他跟著部隊在江蘇、河南、安徽等幾省份和共產黨周旋。
徐州會戰他也參加,冬天打仗尤其艱苦,風霜交加,有時候餓得野草根都啃。那陣子,國軍連連打敗戰,他們部隊的團長因為擅自撤退被上級長官下令槍斃。凡此種種,都讓許義雄感到身為一個亂世卒子的悲哀。
許義雄也是從上海搭船撤退到台灣。他在民國五十一年以自謀生活的名義退役。在往後的三十年裏,他幾乎跑遍了整個台灣,幹的工作怕不有二、三十樣。養豬,種水果,賣豬肉,推銷布匹,踩三輪車,掃街,做工友,跑江湖賣藝,做豆腐,舖路,打石工、伐木工等等,他都嘗試過。
政府開放公地放領那年,他跟一位本省籍的朋友到花蓮開墾荒地。第一年種番石榴,不能收成,兩人吃老本,沒有收入,但日子還算過得悠哉。第二年,開始要收成了,那位朋友卻把農場丟給他,自己回台南做生意去了。一兩百棵番石榴只剩下他一個人照顧,他根本應付不了。夜裏,他聽著屋外的風聲、雨聲,過期過熟的番石榴「叭」地掉在地上的聲音,不知道怎麼辨才好。來不及摘,好像一兩個晚上就掉掉光光的爛番石榴,只有餵豬的份。那陣子他的屋子裏堆滿了番石榴,整個人都香噴噴的,吃得連看到番石榴都想嘔吐。
他本來還打算隔年改種別的水果,可以單獨一個人慢慢收成的,直到有一天晚上,他聽到床舖下有嘶嘶叫的聲響,低頭一看,居然是條昂首吐信的大蛇,嚇得他決定下山,結束了花蓮的發財夢。
依時間推算,許義雄下山後,有一段時間是空白的。接下來,他踩三輪車,跟一個女人同居。他在水溝上起一間木屋,不料半個月不到,就被一把無名火給燒光,兩個人也就分手了。
有陣子,他跟團跑江湖賣藝,賣苦瓜丹之類的藥丸。他學會了吞劍,就是把一支短劍往嘴裏、喉嚨裏插。可能喉嚨有受到傷害吧?現在許義雄講起話來嗓音有點伊唔不清的。這段期間他的收入不差,存了一筆錢。只是,後來為什麼離開呢?這點他交代不清楚,隱隱約約的,好像是他和團主的太太有曖昧關係,團主一氣之下,叫人修理了他一頓,迫不得已,他才離開那裏的。
民國七十八年,許義雄受僱到這裏當長工,種麻竹筍、橘子、楊桃、柚子等各種水果。然後他遇見一個家住台南的女人,那女人在台南、嘉義、新營、高雄一帶的老人茶室上班,年紀不小了,四十好幾,但人長得嬌小,嘴巴甜。許義雄心甘情願地把大筆錢花在她身上。那女的答應跟許義雄結婚,只要他肯拿出五十萬出來,給她回台南開一家冰果室。許義雄高高興興把存摺和印章交給她,從此,那女的就消失了蹤影。
「這樣,他就精神失常了?」聽完了方南威的敘述,我問道。
「誰知道?」方南威雙手一攤:「說不定這件事對他來講只是藉口呢?你說他精神不正常吧,有時候他又清醒得很──。」
這時候,一旁的許義雄狠狠瞪了方南威一眼,不過,這樣的眼神一閃即逝,緊接著,他的神色又回復到先前的漠然。我笑臉以對,其實心中難免存有戒懼。他拎著衣裳和針線,逕自回到屋內。
「他有沒有回去大陸?」
「有。民國七十九年回去過一次。」
根據方南威告訴我,許義雄回老家後,才知道爸媽文化大革命期間就死了,大哥被分發到新疆邊境去勞改,就再也沒回來,死在那裏,二哥呢,不知道為什麼,對相隔四十年、遠行歸來的他很冷淡。許義雄拜祭了父母的墳墓並留下五萬左右的人民幣後,又回到了台灣。
「儘管親情淡了,家鄉就是家鄉,這是改變不了的。」方南威說。
一隻小剪尾鳥從我們頭頂掠過,來了這麼久,都沒發現屋子一側有口池塘,是橘子樹和幾棵木槿擋住了視線。走近一看,只剩池中央有水,大部分池底都乾枯了,現出裂痕。方南威說,也不知道是不是九二一地震關係,池水憑空消失了。
我怔忡望著池塘,不知道為什麼,腦海裏浮現出沙牧的幾行詩句:
一根絃可彈幾多曲調
一絲髮豈能當索
你是乾涸的河谷苦待泛濫
我是龜裂的泥土嘶喊雨露
 身旁方南威又開口講了句什麼,我一時分神,沒聽清楚。不見小剪尾的蹤影了,但樹叢裏仍不時傳出「吱──,吱──。」的啼叫,一聲緊過一聲。
頌曰:
眼眶能承載多少淚
沉默便能承受多少苦

一個綁粗髮辮的少女漸跑漸遠
她曾回眸看你一眼
在你轉過身去的時候
淚水落下穿透了地心
只是你不知道
又頌:
濟南的雪
他預約了離開人世當天的美景
給了他人生意義的故鄉之雪喲
他一生的苦獲得了報償

為了一場盛雪而活
為了一場盛雪而死
在人聲鼎沸的街道
他誓言要靜靜走入雪花紛飛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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